皇帝嘴里的山药且一时咽不下去,这便只能是使劲儿地点头,以示承情,将方才那话赶紧往回拉。
廿廿小嘴儿还是有些撅着,“况且我记着,汗阿玛当年也是十分喜欢用山药。太医们说,汗阿玛之所以高寿,与这山药怕是颇有些干系的……”
皇帝原本还一脸的笑,这便一点点地凝肃下来。嘴里鼓着,便伸手来握住了廿廿的手去。
她的心,他懂了。
皇帝一点点将口中的山药葫芦咽了下去,咂咂嘴,“还别说,这山药寻常吃起来,我总觉着有些苦,还有些麻嘴,可是这粘成葫芦,倒变得清甜好吃了!”
廿廿赶忙奉上大大的笑容,“好吃对不对?虽说没有那些用鲜果和果子干儿粘成的甘甜味儿足,可还是挺好吃的吧?”
皇帝便又认真地点头,不过还是故意糗她,“……只是,有的地方儿,糖壳儿没粘均匀。”
廿廿便叹口气,“找绵恺算账就成!”
“怎么说?”皇帝不由得高高挑眉。
廿廿无奈地道,“在熬好的糖锅里滚一圈儿就是,没有粘不均匀的,这手艺本不算难,我便手笨些,也不至于粘不全呀……只是我身边儿偏有个馋嘴的猴儿,我粘完一根儿,正放一旁案板上晾着,可是却说不动什么时候儿,那猴儿就偷钻出来,逮着一根儿就照那糖底儿去舔一口……”
粘完的糖葫芦,糖还没凝固的时候儿会顺着圆弧往下滑,然后在葫芦和案板之间形成一层最厚的、带着个平层的糖壳儿去。可是若有人提前就给舔走了,那自然就没那层糖了呀!
皇帝大笑,嗓子眼儿残存的山药渣儿好悬没呛着他。
“……嗯,像是这个年岁的淘小子该干的事儿!”
六七岁的淘小子,这时候儿正是恨不得上房揭瓦的时候儿,看见额娘亲手做好嚼谷儿,那还能老老实实地“袖手旁观”?
“哎哟,这会儿味儿变了。”皇帝认真地在廿廿面前做回味状,“之前那一口,只觉着糖不均匀,没粘着糖的地方好像不甜;可是这会儿味儿沉下去了,再重新一寻思,那些没粘着糖的地方儿,反倒有回甜了!”
廿廿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无奈地笑罢了。
两人笑罢了,廿廿才又道,“……皇上若是觉着这葫芦还能入口,那我便还有个想法儿。”
皇帝敛起笑,正色望来,“爷听着呢。”
廿廿轻轻垂首,“今年,对于京师百姓来说,是个不容易的年头。皇上也想了那么多法子:蠲免税负,开厂施粥,以工代赈……如今灾民们好歹能有口热乎的吃,能有间遮风挡雪的房子安身了。”
“可是人活着,却又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口粥、一间屋活着的,最要紧的还是人的那一段精气神儿不是?有了精气神儿,就算暂时处境困苦些,也都能顺顺利利地挺过去;可若连那一口精气神儿都没了,便是锦衣玉食,怕也得活得病病恹恹的去。”
皇帝深深点头。
身为天子,他想到了灾民的衣食住去,却当真忘了他们的精气神儿。幸好有他的小皇后帮他想到了。
廿廿眼中璃光闪耀,“正巧儿十月里喜事儿多,有冬至节,有皇上的万寿,有我的千秋,还有三公主的初定礼……那就正巧儿借着十月里的喜气儿,叫灾民们也跟着甜一甜去!”
皇帝心下登时一敞亮,“于是,你就想到了这山药去?”
山药的味儿比较特别,虽然可以配菜,可以入药,可以做饽饽,但是总很难将它给“甜美”归到一块儿去,且有人并不大喜欢山药的味道。
可是这山药相对便宜易得,还能在这冬日里有清热补气的药效去,且本身还能饱腹,一样儿东西便能起到吃饱、治病的效用去,是这样冬日里、赈灾的时候儿的好东西。
而若又能如廿廿所说,将这山药给做成葫芦去,则又是多了甜嘴一项功用!那当真是一物数用了!
廿廿含笑点头,“皇上万寿节的时候儿,便预备些这样的山药葫芦恩赏下去,便不够给所有灾民吃的,但是好歹能给老人和孩子们尝尝……而那些当父母、儿女的,便是自己没能尝到,可是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父母们吃,他们心里也会一样跟着甜的!”
“且这山药性甘,温、平,无毒,老人和孩子都可用,且对他们脾胃都好……那倒是比一般的干鲜果子做出来的葫芦,更适合他们了去!”
皇帝不由得大喜,“好!就照皇后你说的办!”
廿廿又道,“另外,内务府果子房里还存着几千斤的蜜渍荔枝……我忖着,也正好用在十月里赏给受灾的百姓们,补山药葫芦的不足所用。”
荔枝虽说金贵,曾经皇上赏人也都是一颗一颗的,可那是说荔枝刚下来的时候儿,或者是整树带根儿移植到京城里,在京城里自己结出来的那些。而福建每年进贡的荔枝那可就多了去了,宫里每年都吃不完。
再者满人在关外的“建州老营”,原本就是著名的蜂蜜产地,故此满人传统就爱吃蜜渍的东西。内务府便将那些荔枝都给蜜渍起来,做成蜜饯存起来。经年积攒下来,竟有数千斤之多。
“果子干儿不稀奇,蜜饯民间也有得卖,可是这荔枝对于北地来说总是稀罕的。这便将荔枝干儿分成小包儿,哪怕一包里就一个两个呢,几千斤也能凑出不少包来,给灾民们发下去,倒比赏给他们旁的能更叫他们高兴不是?”
廿廿红着脸儿,抬眸细细地看皇帝的眼睛,“皇上的‘葫芦’里,卖出这样蜜炼的药去……皇上觉着,行不行?”
皇帝自是准了,欢喜地抱住廿廿,忍不住在她嘴儿上好好地尝了尝。
——这才是他的糖。便是最苦的时候,尝了便能一直甜到心坎儿里去,将所有的苦涩都给冲淡了去。
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原本说话说得热闹着呢,可是说着说着就没动静了,倒叫外头候着听动静的太监和女子们都赶紧招呼人关门的关门、在门口挡道的挡道。
总归不能在这会子再去惊动两位主子了就是。
因还没到安置的时辰呢,说不定御前的人还有事儿会寻来,月桂和四喜不放心,这便两个人亲自守着。
两人一左一右守着一个炭炉子,一边儿伸手烤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
之所以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不是两个人疏远,而是两人都得小心地听着殿内殿外的动静去。一来二位主子可能随时会叫人伺候,二来外头可能随时来人传话儿,故此两人不能专心在自己这闲聊上,而还是得以主子为重。
“……之前你嘱咐的,叫月柳带着个小女孩儿到门外闲话去,月柳回来已经跟我交了差事,说确确实实瞧清楚了就是二阿哥侧福晋的人跟着她们,她们便也将话儿稳稳当当地过给二阿哥侧福晋那头儿去了。”
月桂便含笑点头,“这一帮的小女孩儿里头,月柳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果然差事交给她去,办得最停当。”
四喜便咧嘴笑了,“这么说,你是故意将四公主那事儿,叫二阿哥侧福晋知道的啊?”
月桂轻哼一声,“那是自然啊。要不然四公主去找二阿哥都说了些什么,咱们怎么能知道?二阿哥自己必定不肯说,二阿哥福晋怕是也不会说……星楼呢,主子又早吩咐过咱们,说咱们千万不能连累她去,故此咱们又不能去找星楼。”
“那自然得设法挑个二阿哥所儿里的人出来,叫她自己主动来找主子才行。我思来想去的,那自然是二阿哥侧福晋是最好的人选。她如今在二阿哥所儿里当家,便是四公主有些背着她,但是作为当家的侧福晋,怎么还没个自己的眼线啊,她必定知道四公主跟二阿哥都说了些什么……”
月桂说着眯了眯眼,“实则,四公主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她终究是要下嫁出宫的人了。咱们真正必须要知道的,是二阿哥的想法儿。”
四喜便也收起了笑,认真点头,“是啊。如今二阿哥都二十岁了,咱们三阿哥也一年一年地大了,那摆在主子面前最大的难题,倒是她与二阿哥的关系了。也不知道二阿哥对主子的情分,还能有几分,还能存多久去。”
“主子是最不想有朝一日要跟二阿哥也掰了去的……”
月桂轻叹口气,“人心要变,谁也拦不住。唯一能做的,就是提早做着些儿防范去。咱们当奴才的,便在主子忍不下心的地方儿,帮着主子设法先去探一探才是。”
四喜又缓缓笑了笑,“你跟我想到一块堆儿去了。”
月桂眯眼打量四喜,“所以,你在咱们宫门口拖住了二阿哥侧福晋去,叫五魁悄悄儿来养心殿送信儿,叫主子赶紧回来。你就是知道皇上回来,见养心殿没有主子,必定会跟过来……那皇上就能撞见二阿哥侧福晋,进而听见二阿哥侧福晋与咱们主子说的那些话了。”
四喜笑着搓搓手,“这会子要不是有差事,我真想打壶酒,跟你对酌两杯。”
月桂也是欣慰地叹了口气,“你的法儿果然是好,叫皇上听见二阿哥侧福晋说四公主,这便将咱们主子给摘出来了,叫皇上明白,这是四公主自己找事儿,可不是咱们主子薄待了她去。”
四喜点点头,“皇上对咱们主子的情分,那自是没话说。可是四公主啊,那毕竟也是皇上的亲骨肉,这世间的后妈都不好当,千万别叫皇上因为四公主,而对咱们主子生起什么误会才好。”
“咱们主子在皇上跟前,自不爱替她自己辩白。那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就得提前替主子想好了辙,划好了道儿去才好。”
月桂心下也是鼓起欢喜来,此时无酒,月桂便攥起拳头来与四喜对了一记。
多年一起共事,已是越来越能心意相通。
其实当年……月桂还十分担心四喜这性子有些太跳了,沉不下来,比不得四全那么稳当,怕是担不成主子的差使。如今蓦然回首,当年那个满脸淘气的哈哈珠子太监,早已长成了个沉稳有余,甚至颇有些深不可测的总管太监去了。
殿内有了些动静儿,灯火也从窗棂漫了出来,照亮两人的脸。
月桂忙甩了甩头,“……住了吧,主子们好像起了。差事马上就来了。”
月桂说着急忙起身,扭头就轻手轻脚地进殿去了。留下四喜还守着炭炉子,回眸望着她的背影,仿佛微微地有些失神。
他想起当年他刚进十五阿哥的所儿里,第一次见着月桂的时候儿。
其实他们年岁都差不多大,可是他那时候还不定性,跟个跳马猴儿似的;倒是月桂天生的沉稳持重。两人的气质相差太远,这就叫他判断错了月桂的年岁,结果他一张嘴,头一声儿管月桂喊的就是“姑姑”……
曾经起头儿的那好几年,他都一直秉持着这个错觉来着,觉着管月桂叫“姑姑”比叫“姐姐”更顺当。他习惯了将她当成是长辈,而不是平辈儿。
倒是月桐、月柳她们这样的,跟他才是平辈儿。
今晚儿上才忽然觉着,好像他这些年,当真都是白活了。
撷芳殿。
“禀福晋,侧福晋才回来。比往日去储秀宫请安,竟是晚回来了半个多时辰!”四全进来向舒舒回话。
舒舒便也是挑了挑眉,“半个多时辰?她都去哪儿了?难道一直都在储秀宫里?”
四全忙道,“奴才已经私下里问了抬轿的太监,都说就在储秀宫里了,没去别的地儿。”
“那她干什么了?”舒舒微微眯起眼来,“她跟皇后娘娘……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话要说了?难道真如传言所闻,皇后娘娘跟她们沙济富察氏,要和好了?故此才对她,也好了起来?”
四全却是微微冷笑,“可奴才瞧着,侧福晋对那格格的态度……却又不像。”
“倘若侧福晋当真心甘情愿归顺皇后娘娘了,那侧福晋便该对那格格更讨好些才是,断不至于挑着叫赵格格去争那格格的宠。”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