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殿。
舒舒正小心等着养心殿那边的消息。
因撷芳殿与内廷隔着距离,皇上对郭四的处置,还没传到撷芳殿这边来。
她心下有些慌乱。
她因是皇子福晋,便是住在宫里,可有些消息是不该皇子家里知道的,故此她能得着的消息也总是不全的,许多消息彼此不能连缀在一起,叫她总难得着个准确的答案去。
她刚托明安在进宫修缮养心殿的工匠里挑出个可用的人来,结果她想要的信儿还没得着,皇上就前脚寻了个由头,下旨申饬明安;后脚,那郭四也被逮住了。
她不知道这两件事前后到底有没有联系,还是只是巧合。但是她心下因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此她最担心是皇上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真相去。
她心下越发惴惴不安。
明安终究比不上她阿玛,若是她阿玛还在世,这些事儿本不用她担心受怕;可是明安不行……
更要命的是,她明明知道明安不行,可是她却不能不依赖明安。
正在惶惶不安时,四全从外头进来,面色略微有些不稳当。
舒舒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她强自镇定,高高扬起下颌,“怎么着了?”
四全深吸一口气道,“回福晋,储秀宫来人了,来传皇后的内旨。”
舒舒眼前忽地一片炫白。
她其实并不太怕皇上——皇上君心仁厚,且她阿玛毕竟刚身故,再者她又是皇上亲自为阿哥爷选的福晋,故此便是她办错了什么事儿,皇上也终究还会担待几分的。
她真正怕的人,倒是皇后。
这位与她出自本家儿,只比她年长五岁的“额娘”,仿佛总能看透她,而也从来都能对她狠下心来。
可是她不想叫奴才们瞧出来。
她攥紧手指,心下努力平静了一会子,这才猛地推一把椅子扶手,霍地站了起来。
“那便快请进来吧!”
之前瞧着那四全脸上别别扭扭的,舒舒心下便有了些谱儿,待得外头人远远走进来,舒舒便忍不住冷笑了。
果然是四喜。
舒舒远远便道,“什么风儿将喜总管给吹来了?便是皇后额娘有内旨,也只需寻一个储秀宫的传话小太监来就是了,可不敢劳动喜总管。”
四喜笑笑,先传旨:“请二阿哥福晋预备,皇后娘娘一个时辰后,要驾临撷芳殿,看望二阿哥和二阿哥福晋。”
舒舒便是凛然一惊,“皇后额娘要亲自驾临?所为何事?”
四喜高高站直,一双眼毫无温度地凝着舒舒,“这话,奴才可不敢问。可是二阿哥福晋,又有这么直截了当问话的么?”
舒舒自知失言,赶忙向储秀宫方向遥遥行礼,“是媳妇惊喜过头了,这才口无遮拦,向皇后额娘请罪了。”
四喜点点头,“奴才传完旨,得赶紧回宫复旨去了。还请二阿哥福晋早早预备,恭迎慈驾。”
四喜走了,舒舒的头皮还是有些炸。
她赶紧叫人传话去各房。
旁人倒也罢了,可是侧福晋是有册封的,自然要与她一起接驾;还有星楼,身份总归特殊些儿,这便也得知会,叫提前换好衣裳等着。
四全内心的复杂,跟舒舒也是一样儿的。他颇有些慌乱,这便火三火四地上前问舒舒,“便是一个时辰之后,也还不到阿哥爷下学的光景……奴才可该请阿哥爷早回来一会儿?”
不想,他的福晋主子却恼了,低声厉喝,“请阿哥爷回来作甚!她又不是来见阿哥爷的!”
四全愣了愣,感激跪倒请罪。
舒舒自知失态,忙深吸口气,“……上书房的规矩严,你不是不知道。阿哥爷又一向最是勤勉的人,本来也没什么大事,何苦叫阿哥爷早退?”
廿廿来时,舒舒带领侧福晋沙济富察氏、星楼一起在撷芳殿琉璃门外恭迎。
廿廿亲昵地伸手,由着舒舒亲自扶着她,一起走进二阿哥所儿里。
廿廿一边走,一边左右环顾道,“怎么就你们三个来了?今儿我来,不说国事,只说家事罢了,二阿哥福晋你该叫二阿哥名下的人都来见见才是。”
舒舒颇有些不愿意。
廿廿一如所有母家长辈,温煦地笑着拍了拍舒舒的手背,“不说别人,便是赵氏,那也曾是孝淑皇后赏给二阿哥的人啊,自然该见一见的。”
廿廿这话叫舒舒无法拒绝,舒舒无奈地咬咬牙,吩咐道,“去叫赵氏来!”
赵氏自从入了绵宁房中伺候,这些年来从未得到过抛头露面的机会,这便怎么都没想到今儿皇后会忽然点名点到她头上。
赵氏全无预备,也不敢叫皇后在院子里站着等着,这便只能硬着头皮,头发也没重新梳,衣裳也来不及换,就穿着平素家居的常服就出来了。
赵氏狼狈地一出门就赶紧跪倒在地,仿佛想借满地的尘埃来掩饰她这灰暗的头脸去。
廿廿走上前去,竟是亲自弯腰,拉起了赵氏来。
“抬头叫我瞧瞧,怎么一个劲儿地低着头啊?”廿廿语声温柔地问。
那赵氏一时感动,鼻尖儿不由得酸了,忙道,“奴才今日来不及梳洗更衣,自怕这一身惊到了皇后主子去。”
廿廿目光上下打量一番,便也是疼惜地叹口气道,“是有些朴素了。你是与我宫里的那格格一同指进二阿哥房里伺候的,你这一身便好歹该跟那格格一样儿。”
廿廿说的是星楼。
廿廿想了想,便从自己发上捋下一根耳挖簪来,亲手簪在赵氏的发上。
赵氏一惊,赶忙跪倒在地。却不是谢恩,而是请辞。
赵氏的眼光,怯怯地滑向舒舒那边儿去。
廿廿含笑道,“不过是根耳挖簪子,没什么大不了。我看你这头上太素了些,怎么说你也是你家阿哥爷身边儿最早伺候的人儿,不该这么委屈着。”
廿廿回眸含笑看向舒舒,“她是你家里的女子,纵我说话,看她的模样儿却也还是怕你的。还是你说句话吧,叫她安心戴着。我这不止是冲她自己,也是冲二阿哥,更是冲着孝淑皇后的。”
舒舒心下恼得直拧劲儿,却面上不得不含笑着应对,“赵格格,瞧你啊,皇后娘娘赏你的,你都敢不接着?倒叫皇后娘娘怪罪我了不是?”
“你虽说目下还没名分,不过我可记着你是孝淑皇后赏给阿哥爷的人,又是最早到阿哥爷跟前伺候的,故此我在家里平日还不都是敬你三分?平素也没少了姐姐长、姐姐短的唤你不是?”
赵氏肩头都抖了起来,“奴才、奴才不敢……”
廿廿轻叹一声,“瞧你这孩子……你家福晋都发话了,你还不敢;那岂不是要请你家阿哥爷回来,叫二阿哥亲自与你说,你这心下才能安稳不成?”
舒舒有些绷不住了,不由得冷笑一声,“瞧瞧,赵姐姐,你是先来的,不将我这个福晋放在眼里倒也罢了,怎么还敢叫皇后娘娘这么三催四请的?你这是叫阿哥爷和我都跟着为难不成?”
赵氏轻颤着,这才赶紧碰头谢恩,勉强地受了。
舒舒咬牙盯着赵氏头上的那根耳挖簪——那上头镶嵌了花样,是一对莲蓬。这是并蒂又多子的意头,叫她看着便牙根痒痒!
廿廿在二阿哥所儿里转了一圈儿,望着墙上的西洋钟,不由得含笑问,“寻常日子,你们阿哥爷几时回来?”
舒舒深吸口气,“回皇后额娘,虽说散学的时辰快到了,可是二阿哥他念书一向用功,便是到了散学的时辰,他通常也不回来,总得入夜了,方恋恋不舍地回来。”
“哦。”廿廿点点头,“真是好孩子。”
廿廿在正座儿坐下,不慌不忙地端起盖碗来喝茶,“我今儿难得清闲,便等等他就是。”
舒舒心下激跳,不由得尴尬地笑着问,“皇后额娘有话要嘱咐阿哥爷?”
廿廿淡淡点头,“没错儿,这话真叫你说着了。”
舒舒不由得冲口而出,“还请皇后额娘示下,回头等阿哥爷回来了,媳妇定当转告。”
廿廿淡淡一笑,却是摇头,“不急,也不必劳动你。我今儿既来了,就等等二阿哥回来就是。”
接下来的光景,廿廿安安稳稳地喝茶,不时与星楼和赵氏说笑几声,倒也恬淡自在。
倒是随着光景的推移,舒舒心下急如油煎。
其实一共过了没多久,外头进来人通报,说是二阿哥已经回来了。
舒舒抬眼看一眼西洋钟,登时心下一片灰烬——竟比往日早了这么多,根本是得了信儿,这就扔下了书本,疾奔而回了!
果然,外头脚步声腾腾的,绵宁几乎可以用一路小跑进来的。
刚入内,便赶紧撩袍请跪安。
“皇后额娘怎么来了?来之前,该遣人叫儿子一声,儿子才不至如此请安来迟。”
廿廿含笑点头,“原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着国孝期这几年,我都没来你家里看望看望你们。如今服制期满,今儿也恰好清闲,便来瞧瞧你们吧。”
廿廿说着抿嘴笑笑,“……国孝期满,你汗阿玛和我最大的期待,就是二阿哥你们啊,早早儿传出喜信儿来,好叫皇上和我,早早儿抱孙呐。”
绵宁清秀的脸上登时涨红,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了。
廿廿环视舒舒等几人,“这便也是我今儿来,最要紧的话儿了。这些话,皇上不便与你们说,便总得我这个当额娘的,是时候耳提面命一番了。”
“咱们家啊,孩子本来就少,如今就得你和你兄弟两个皇子……你兄弟还小,暂且也指望不上,若能圆满你汗阿玛享天伦之乐的心愿,便唯有指望二阿哥你们了。”
“况且二阿哥你今年也满了二十岁了,自是身子骨儿最好的时候儿,可得别错过了这些好日子才好。”
廿廿如同任何一家的婆母一般,细细盯住着儿子媳妇早生子嗣……这本是一个当母亲的人应该做的,只是廿廿终究还是太年轻,二十多岁的小额娘,说起这些话来,便还总有些面颊泛红去。
舒舒越发看得心下不舒服,这便轻咳一声,“皇后额娘的嘱咐,媳妇记下了,媳妇定会每日提醒阿哥爷……”
廿廿含笑点点头,“这的确是你当福晋的应当做的。便都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廿廿说着站起身来,舒舒忙躬身,“恭送皇后额娘……”
廿廿却笑,“我还有几句话,想要单独与你们家阿哥爷说。”
绵宁猛地转头望来,眼含不豫之色。
舒舒心下一颤,赶忙深蹲行礼,“媳妇冒失了,还请皇后额娘责罚。”
廿廿伸手将舒舒给拉起来,“瞧你,这内廷之中,还有谁比咱们娘儿俩更亲近去?你说这些,可外道了。”
廿廿说着伸手向绵宁,绵宁赶紧上前,托住廿廿手肘,扶着廿廿往他书房去。
舒舒霍地转眸盯一眼四全,“她要跟阿哥爷单独说什么?你还不赶紧着跟上去,听着些儿!”
只是四全自己心下也虚,虽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可没怎么敢近前儿——周遭都是储秀宫里人,谁不认得他呢。若是走个对头碰,人家面上礼数周全地跟他打招呼,他应是不应?
他自己明白,若是应了,人家心底下指不定怎么瞧不起他、怎么笑话他去呢。
他这便犹犹豫豫,在周边儿绕着弯儿,等到他挤挤挨挨地终于靠近了书房边儿,那头儿廿廿与绵宁已经说完了话,绵宁亲自扶着廿廿的手肘,将廿廿给送了出来。
母子两个仿佛相谈甚欢,廿廿边走还边嘱咐,“……那个锡盒儿的事儿,你心下清楚就行了,也没的再叫旁人知道了去。”
“我今儿要特地等你回来,就是要与你说说那锡盒儿的事儿。如今你知道了,心下明白就好了。”
四全将听回来的片段的话转告给舒舒,舒舒惊得霍地站起,手肘一划拉,险些将桌上的茶碗都给带到地下去。
“锡盒儿的事儿?皇后难道都知道了?——那她特地来,单独跟阿哥爷说,她又是想告诉阿哥爷什么?”
她最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么?皇后是发现了她的手脚,所以来将她办过的事儿,全都告诉阿哥爷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