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姐姐若如此做,那就是春姐姐的不智了!”淳贵人却依旧不卑不亢。
春贵人微微眯起眼来,上下打量淳贵人,“你这是,何意?”
淳贵人虽年纪比春贵人小了十岁去,可是这一刻却并无惧色。
“小妹听闻,春姐姐乃是文举人之女,书香世家的出身,从来在宫中的见识总要比旁人清高些去;况小妹进宫以来,也曾与春姐姐一同随諴妃娘娘一起居住过两年,也能每日亲眼看见春姐姐行事所为……小妹便总以为春姐姐理应比小妹处事更老道、谨慎才是。”
“怎么春姐姐今儿倒冒失了,就为了惩治小妹两句不敬的言语,便要让自己前功尽弃么?”
春贵人眸光一沉,“前功尽弃?你究竟想说什么?”
淳贵人倒轻柔地笑了,左右看看,缓缓道,“从去年摔茶叶,再到御花园三阿哥唱戏的事儿……春姐姐不是一向都想让旁人以为,你与皇后娘娘的情分已经淡了,甚至已然翻了脸去了么?”
“可是倘若今日春姐姐就是因为小妹窥伺皇后,便捉了小妹到皇后面前去邀功请赏……呵,那岂不是泄露了春姐姐其实从未与皇后娘娘交恶的真相去?”
“原来春姐姐不但从来没有真正与皇后娘娘掰了,春姐姐反倒是时时刻刻替皇后娘娘防备着周遭人的。”
春贵人终是春贵人,便是听了淳贵人这样一番话,却也依旧毫无慌乱。
她甚至反倒冷笑道,“你终究还是太年轻,进宫的日子还太短……在这后宫里,哪里有永远的姐妹,更不至于有一辈子解不开的仇人。”
“我呢,去年已经禁足一年,被皇上停了贵人位分上所有份例,只按着官女子的月例活着……吃够了这后宫里的艰辛。一年,已经够了,如今终于解了禁足,我出来之后还不学着聪明些么?”
“她终究是皇后,我一个小小贵人,若时时事事与她做对,倒霉的只能是我自己罢了。故此我这会子倒不介意寻些小事儿、捉两只小苍蝇去讨好她。叫她承了我的情,自能叫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得以缓和了些儿去。”
春贵人如是说,淳贵人却眼中笑意更浓。
“姐姐好口才,这番话说出去,想必旁人便也说不出什么了……”
春贵人眯眼打量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孩儿,“别人会相信,‘别人’却不是你,是么?”
淳贵人便也坦率点头,抬眸勇敢地迎上春贵人的眼睛。
春贵人的性子一向清冷,她那一双眼也更像一年四季都凝着霜气,新进宫来的贵人们没有几个敢跟她直接对视的。
“春姐姐说对了,小妹,不信。”
“便是姐姐今儿捉了小妹,送到皇后娘娘跟前去邀功了,姐姐当真就能与皇后娘娘缓和了么?毕竟从表面儿上看起来,姐姐可刚刚抢走了皇后娘娘身边儿的掌事女子,又‘逼死’了她啊……”
“小妹虽说是个贵人,可是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分量,小妹啊其实在皇后娘娘心里,是比不上那个女子贵重的。姐姐想,用小妹这样轻的,能换得过皇后娘娘心上那个重的去么?”
“姐姐这番话便是说不通的,更折了姐姐的身份和智慧去。姐姐可千万莫再对小妹如此说了。”
春贵人心下约略惊讶,不由得挑眉再仔细看一眼这眼前的女孩儿。
不能不说,当初淳贵人刚进宫的时候,她并不是最受人瞩目的一个。
毕竟,论相貌,自是玉贵人拔尖儿;若论家世,自然还有安贵人和信贵人排在前头……几个贵人里,倒是这淳贵人从各方面都是最平常的一个。
故此后宫中人猜过这个、防过那个的,都没有太将这个淳贵人放在眼里。可如今想不到,偏就是她拔了头筹去。
此时看起来,春贵人心下也隐约明白:这个淳贵人的确有她过人之处,从前当真是小看了她去。便凭这胆色,便凭这条理清晰的样儿,便不是其他十几岁的女孩子能比得上的。
“你爱信不信。”春贵人一贯的清冷,“你信与不信,又碍不着我什么去;我怎么为人处世,又不是给你看的。”
淳贵人立即反问,“那春姐姐故意与皇后生分了,是要做给谁看的呢?若小妹没猜错的话,春姐姐怕是有一部分,是要做给莹妃娘娘看的吧?”
“从莹妃娘娘那儿,听了不少春姐姐与皇后娘娘和莹妃娘娘从前的故事去。春姐姐终究弃了莹妃娘娘,转投皇后娘娘,便是因为姐姐有本事能帮皇后娘娘克制住莹妃娘娘去吧?”
“春姐姐便也一向不敢忘了自己这个用处,这便每当莹妃娘娘忘了自己的身份,太过为难皇后娘娘之时,春姐姐便要想法子帮皇后娘娘整治了莹妃娘娘去……”
春贵人有些刺耳,不由得寒声叱道:“你住嘴!这话也是你敢胡说的?”
淳贵人这才轻施一礼,“小妹方才是有些急了,可是话糙理不糙,小妹就是瞧出来春姐姐从摔茶叶包的时候开始,就是故意要与皇后娘娘从表面儿上闹些意气出来。”
“一旦春姐姐这么闹开,那凭莹妃娘娘的性子,自然要主动回来拉拢春姐姐你……那这样,春姐姐就又回到莹妃娘娘身边,能帮皇后娘娘得知莹妃娘娘更多的事儿了。”
春贵人不由得寒声冷笑,“这是莹妃教你说的?她说什么,你都肯信,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听你在这儿嚼这样的舌根子!”
淳贵人轻轻叹口气,上前一步,勇敢地扯住了春贵人的手臂。
“春姐姐别恼,小妹是着急,来不及仔细地遣词造句,个别字眼儿或许会有冒犯之处,还请春姐姐海涵。不过小妹相信,小妹不会看走了眼去!”
春贵人冷冷地抽开手臂,“这些话,你到皇后娘娘跟前去说吧,我犯不着在这儿跟你浪费工夫。”
淳贵人却急着摇头,“不,小妹这一番话,是唯有对着春姐姐您,才肯这么直白说的!”
廿廿出了花园子,宫墙夹道内已经没有了旁人。
这固然是皇后起驾,早有太监沿途以派巴掌声清道的缘故,却也是这夹道中的人早已先走了的缘故。
廿廿立了立,侧耳道,“方才仿佛隐约听见外头传进来动静。”
月桂忙看一眼五魁,五魁凑近了跟月桂耳语一番。
月桂回身来到廿廿耳边轻声道,“……是春贵人和淳贵人二位。原本太监们是该去驱赶的,可是因是见着春贵人,他们这才都装没看着。”
廿廿点头,“既是王姐姐,那便不必问了。”
王佳氏办事有分寸,廿廿是放心的。今儿不管宫墙夹道里发生过什么事儿,她都知道,王佳氏能处理好。
“那咱们,回宫去么?”月桂轻声问。
廿廿摇头,“不,咱们去养心殿。”
皇上才恭谒东陵回来,况且下个月就是两个人共同的生辰月,廿廿也想多陪陪皇上。
进殿时,廿廿循例先到前殿看看皇上,这才瞧见皇上虽一脸的平静,可是眼中却似乎压制着些怒气。
廿廿便叫月桂和月桐她们都先退下去,她单独陪着皇上。
廿廿也不说话,只静静帮皇上收拾着散落在坐褥上、炕桌上的书匣子和奏折盒子,如最普通的民间主妇,帮丈夫拾掇着书房的杂什。
皇帝这才松下一口气来,轻叹一声,走过去拉住廿廿的手,让她不再忙碌,过来与他一起坐着。
他盘腿上炕,廿廿挨着炕沿儿偏腿儿坐着。
皇帝皱眉道,“爷这刚走几天,朱圭又是何样忠厚谨慎的人,都能叫他们趁着这个空当去,抓了朱圭的错处。”
廿廿也是意外,“石君先生又有什么错处去?”
朱圭曾为皇上的师傅,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先帝爷驾崩,皇上立即调朱圭进京共商大事,可见皇上心下对朱圭的看重。
廿廿明白,越是这样与皇上亲近之人,越是容易受到攻击。
可是朱圭一来年岁和阅历都到了,什么没看过没经历过,极难中圈套;二来,也是朱圭自律极严,为官极正,从来不怕被人算计去。
故此这一年多来,廿廿自己和绵恺,甚至还有十七爷都曾着过几次道儿,倒从未听说朱圭被捉住什么把柄去。
皇帝眸光微深,“……说的是,他们就捉不住朱圭本人的把柄去。故此,他们便将算盘打到朱圭身边亲近之人身上去了!”
“先是……今年顺天府乡试,朱圭的孙子朱涂入场应试。”
廿廿便心下都是一颤,“可是有人在石君先生孙儿的考卷上做了手脚?”
身在高位的大臣,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子孙在科举之事上出事,因为一旦有半点瑕疵,就会被人认定是他本人授意,令孙子高中——科举为国家抡才大典,一向都要有严格的回避制度。别说大臣个人要回避,就连各部院都要严格回避。
饶是军机处这样的部门,也要极力回避曾经在军机处做过章京的高中,就怕被人说是军机大臣们徇私——便也因此,当年著名的才子赵翼,虽殿试第一,也还是被乾隆爷给挪成了第三,生生失了状元去。
更何况,朱圭为今届主考官。
廿廿和皇上当然都相信朱圭的为人,可是就怕有人要利用此事,故意让朱圭孙子的科考出事,以此来陷害朱圭。
更何况,朱圭如今年纪也大了,可是他只有朱涂这么一个孙子,自看得如命根子一般的宝贵。若这孩子也被卷入朝堂之争来,岂不无辜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这倒没有。因他孙儿今年应试一事,早已是确定下来的事,他自己早已加了小心防范,随后我这边儿也紧盯着考官……总算没事。”
廿廿问,“那朱涂那孩子……可考中?”
皇帝摇头,“必定不中。”
皇帝将朱涂的考卷取过来,给廿廿看。廿廿看罢,也觉其制艺诗策,俱属平平,原难入选。同考官未经呈荐,而主考亦未搜录。
不过廿廿随即便冲皇帝眨眨眼,“石君先生乃是大才,当年都曾教授皇上诗文……便是他孙儿再资质平庸,想来也不至于写出如此平常的文章来。”
皇上说了“必定不中”,这便是皇上事先已经做好了防范。
最怕士子的考卷可上可下,有半瓶子的才学,这才最容易做手脚去。终究只有这样的,才是考中也有道理,考不中也有道理。
倒是朱涂这样的,是怎么都拎不起来的,才反倒叫人不敢从中做手脚了去。
皇帝点头,“他虽没考中,我已下旨意,赏给他举人,叫他一起参加会试。”
廿廿便也笑了,“这是皇上的恩典;不过以家学渊源想来,这怕也是朱涂这孩子应当得的。”
皇帝会意,便也轻轻捏了捏廿廿的小手,夫妻两个心照不宣一笑。
“如此说来,石君先生孙儿应试之事,已然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皇上何苦还不高兴了?”
皇帝深深叹一口气,“我不高兴的,就是我能防范着朱圭孙儿科考之事,却防备不及旁的!”
“还有石君先生旁的事、旁的人?”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惊,“他既只有这一个孙儿,还能有谁呢?”
皇帝摇摇头,“怕是你也想不到——他们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朱圭的轿夫身上去!”
原来就在皇帝专门就朱圭孙儿朱涂应试之事下旨,赏给朱涂举人功名的旨意三天之后,就有人弹劾朱圭不能约束轿夫,请将朱圭降二级调用。
此事是因朱圭入宫当值之时,因坐轿而来,可是轿子不能入内,轿夫遂在午门外的西阙门处等候。轿夫吃饭的时候,因喝了酒,彼此之间起了争执。宫门上的护军前去约束,那轿夫仗着酒劲,也仗着自家主人是朱圭,这便半点不服。
闹将起来,竟然将护军都给打了,还将护军的枪杆都给撅了!
小小民人轿夫在宫门外饮酒已属不该,更何况还打了护军,撅断了枪杆?这便是冒犯了皇家的尊严去。若往严重了说,都敢往“不敬”之罪上去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