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宁眼角低垂,“要么,我自己去负荆请罪,将这整件事都我自己扛了……”
“那怎么行?”布彦达赉急了,上前一把抓住绵宁的手肘,“这一来根本就不是二阿哥所为,二阿哥为何要担负这罪责去?”
“二来,倘若二阿哥如此做了,那二阿哥的前程,岂不就从此断送了?”
“你们还知道?!”绵宁猛地抽回手臂,侧身冷冷瞪住布彦达赉,“你女儿筹划这些事的时候,她究竟想没想到我?她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自己?!”
布彦达赉震惊得无以复加,半晌才讷讷道,“其实,其实已经这么久了,早已时过境迁。只要再无人提及,这事自然就过去了,迟早被遗忘……”
“是么?这么大的事儿,才一年就能给忘了?”绵宁笑起来,带着点子少年的忍俊不禁去,“可是方才你与舅舅特地强调是今年闰四月出的事儿,说是小额娘特地安排在闰四月里,就是因为去年四月她才正位中宫,到今年闰四月正好一年……”
“你们都对去年四月的事儿记得那么清楚,凭什么就敢认定我汗阿玛对这还不到一年的事儿就能给遗忘了去?”
布彦达赉沉声道,“……不管怎样,二阿哥绝对不能去。”
二阿哥身上寄托着这些人的希望和前程,他既然是二阿哥的岳父,便是将自家的身家荣辱都与二阿哥绑在一起了,倘若二阿哥去了,那二阿哥的前程就毁了,那他们这些追随之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绵宁盯着布彦达赉,“若我不能去,岳父大人,你说我该推谁出去?——那我就带舒舒去见汗阿玛,好不好?叫她将所有的实情都说出来,叫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去,以此来让汗阿玛解开对我的误会……如此这般,方能保全我。”
“二阿哥,万万不能啊!”
女婿这一句话才正正经经剜在了布彦达赉的心上,他心急之下,两行老泪不由得滑下。
“舒舒的一切,都是为了二阿哥……二阿哥怎能不顾念夫妻情分,将舒舒给推出去啊?”
绵宁面色冷冷地沉了下来,“我去,岳父大人说不行;舒舒去,岳父大人还是舍不得……那岳父大人说,我又该怎么办?”
“我方才说了,这事儿总得有个了断,不然倘若拖着不办的话,也会将汗阿玛对我的父子之情都给拖没了!”
九月的秋风吹遍京师,那金色的风也越过大红的宫墙,吹入宫禁,染金了树木花草。
这宫禁之中,原本就是金顶;再加上这花草树木全都跟着披了金,就更加的满目金黄了去。
这颜色,便仿佛是皇家的一身荣耀。
廿廿在这样的金黄当中,细细地亲手将花园里的种子给收集起来,包了小包儿。
“主子何苦亲手做这些?总归有侍弄花园子的园户们呢,这是他们世袭的差事。”月桐轻声问。
廿廿点点头,“说的在理。只是他们侍弄的,就只是种子,只能来年再埋进土里,继续开出花儿来罢了。可是我收的呀,却能派上许多的用场去。”
“嗯?”月桐好奇。
廿廿轻轻一笑,“马上就到十月了。皇上的万寿和我的生辰都在十月里,如今在孝期里不宜庆贺,可是皇上和我便也总得对群臣们表一点儿心意不是?——宫里没那么多银子可赏,我便赏下这些种子去,给他们各家的院子里添一抹颜色吧。”
月桐登时拍手,“这可是宫里的花草,品种自都是外头看不见的!虽说只是些种子,却是他们在外头捧着银子都买不着的不是?”
月桂用小炭炉子烧好了一壶热茶,捧过来给廿廿驱风寒,“主子喝口热茶暖暖,这秋风入窍,别郁进脏腑里去。”
廿廿这便喝茶,月桂接过这些活儿去,帮着整理。
月桐去收拾炭炉子,看着柴火上的太监们去灭火,别留下残火了。
月桂左右看一眼,轻声道,“……这回二阿哥去西陵,必定会见了大舅爷吧?”
廿廿捧着茶碗,微微一哂,“见才好。见了,才能知道二阿哥究竟对这事儿是个什么态度。盛住是他舅舅,更代表着他对孝淑皇后的母子情分,我也想知道,二阿哥心下是如何衡量的。”
月桂微微皱眉,“就怕那大舅爷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免不得在二阿哥面前添油加醋,只将一切都埋怨到主子这儿来。他怎么都不会承认,这些事儿的根由在于他自己贪财!”
“连内库的珠宝玉器都敢卖,到最后连皇上的玉宝都给算计在内了,主子若还听之任之,那这内务府以后当真就是他盛住的天下,所有的内务府大臣,谁还听命于中宫去了?”
廿廿点头,“是啊,他就仗着自己是孝淑皇后亲兄,将内务府都要变成了他自己家的。连皇上的玉宝都敢算计,他这就是在试探皇上对他的态度。”
“从前那么多回,皇上都为了孝淑皇后和二阿哥,能大事化小的都压下去了,这便也助长了他的气焰去。他自以为便是这次,皇上也一样还会容忍他去。”
廿廿泠泠抬眸,“皇上能忍他,我却忍不了。他是皇上的舅哥,又不是我的。”
“如今我为中宫,是主子;他便是国舅承恩公,也终究只是奴才。我这当主子的可没那么好性儿,容不得他在我眼皮底下一手遮天。”
廿廿放下茶碗,“前朝的事,自然有皇上,我也不掺言;可是这内务府的事儿,却是家事,总得按着我定的规矩来。”
月桂也是满足地轻叹一声,“主子轻易不肯出手,可是一旦出手,皇上也都明白主子的心意,这便按着主子的心意,将盛住给狠狠惩处了去。”
“皇上便是能容忍盛住这几十年,可是一旦是主子不肯忍了,皇上这边便也立即跟着抹下脸来……”
廿廿便也不由得轻轻微笑。
是啊,所有的一切,终归还得是皇上支持她才行。倘若皇上还要顾念孝淑皇后的旧情,又或者说要顾念着绵宁的颜面的话,那皇上就还会如这几十年来一般,容忍着盛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当这一次她下决心,将内务府之事向盛住发难,皇上却并未犹豫,坚定地支持了她,向她再度坚定地显示了,什么叫做“夫妻同心”。
所以闰四月间的事儿,叫她高兴的倒不仅仅是将盛住惩治了,最要紧的倒是经过这样一件事,叫她更为明白了皇上的心。
这才是这世上对于她来说,最为珍贵的。
“倒是不知道,二阿哥若听了盛住的话,心下又会怎么想,会不会偏听偏信了去?”月桂轻声道。
廿廿静静垂下眼帘,“都由得他。我能看懂皇上的心,可是二阿哥长大了,都说‘儿大不由娘’,我倒越发有些看不懂他的心……便由这一件事上去试炼试炼,也是件好事。”
“那倘若……二阿哥听信了盛住的话,从此与主子生分了去呢?”终究虽说二阿哥是皇子,可是与主子之间不过只相差六岁啊。这便总叫人担心主子与二阿哥之间若是相争起来,主子这边的胜算便不会那么明显。
廿廿静静道,“还是那句话,都由得他。他若因此要与我翻了脸,那我便也跟他翻脸就是……他们已经屡次三番算计到绵恺身上来,难不成我还要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扮作母慈子孝么?”
“总归一切都在他,我不过随机应变罢了。”
他们屡次三番地算计到绵恺这儿来,从前是因为绵恺还小,也是因为先帝爷还在,她凡事便不宜单独做决定。
而如今,绵恺渐渐大了,她也已经正式入主中宫满了周年。那就是时候叫整个宫廷,乃至大清天下都明白,谁才是这宫廷中真正的女主人!
而那些胆敢再将算盘打到绵恺头上来的人,也该由此明白,她不是那些所谓“忍辱负重”的皇后。
她是能顾全大局,她能审时度势,她也能在一定限度内有所隐忍——但是,倘若一而再、再而三的话,就休想她不反击!
这是给那些人的教训,他们尽可自己掂量掂量。
若是胆子小的,可以自比一下盛住的承恩公、国舅爷身份,或者还有曾经的克勤郡王……倘若明白自己身份比不上这二位贵重,那就赶紧自己缩回去,或许还能自保。
而若还有不自量力的,还想继续反扑的,那就来吧!
她已然亮明了态度,一切的一切,都在“随机应变”四字当中。
“你给我出来!”
树影婆娑里,春贵人对着那一片金黄掩映之下的一抹身影清声喝道。
要感谢这满目金黄了的花草树木,因为色彩单一了,才能叫那背后隐身之人所穿的服色被泄露了出来——倘若想要在这满目金黄里隐去身形的,唯有也穿这同样的颜色去。
可惜,这颜色即便是在宫里,又岂是人人能穿的?能穿这样浅的金色的,唯有皇上和皇后二位而已。
更何况,此时尚在国孝期,又不年不节的,便是皇上和皇后也都只穿素色常服,这样颜色的吉服,又不是见天儿都穿的。
故此啊,即便是藏身在花影婆娑里头,只要是做这鬼鬼祟祟的事儿的,便能叫人一眼就给找见了,怎么藏都没用——或者春夏两季,有红红绿绿配着还成。
春贵人昂然而立,双目直直盯着那身影,如秋霜袭来。
那树影背后的人,知道躲无可躲,这才尴尬地走了出来。
“我道是谁,倒吓了我一跳,原来是春姐姐。”内里走出来的,也是位宫装的内廷主位。
春贵人便眯起了眼,“哦?淳贵人?”
春贵人自己是汉姓人,在宫里还爱说汉话,这便连她自己都时常在说她自己和淳贵人两人的封号的时候儿,险些咬了舌头。
也真要命了,皇上怎么就给她们两个定了这么相近的两个封号去?
“淳贵人躲在这儿,是要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春贵人这般见淳贵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儿,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心下便颇有些防备着。
“我远远瞧着,仿佛是储秀宫的太监在门口儿那候着呢。怎么,原来是皇后娘娘此时正在花园子里,所以淳贵人是来窥伺皇后娘娘的不成?”
“春姐姐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小妹怎么敢窥伺皇后娘娘?这当真是天大的冤枉了。”
春贵人傲然高高抬眸,“那你干什么呢?躲在树影后头,分明是做着不可见人的事儿去。”
淳贵人委委屈屈地,却是努力地一笑,“春姐姐是当真误会了,小妹哪里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呢?只不过是小妹今儿也想来花园子里散散,可是到了跟前儿才远远瞧见,原来皇后娘娘也过来了。”
“也是皇后娘娘一向平易近人,这才并不日常都摆皇后的仪仗,否则小妹远远就应该能瞧见,就不往这边儿来了——小妹是直接都走到了花园子门口儿,才恍惚瞧着像是储秀宫的太监,这才知道险些冲撞了皇后娘娘去。”
淳贵人说着轻轻叹口气,“不是小妾不肯进内向皇后娘娘请安,也实在是小妾位分低微,只是个贵人……小妾到皇后面前又去说什么呢?小妾也没本事讨得皇后娘娘的喜欢……”
春贵人却不吃这套,冷笑道,“你不会讨皇后娘娘的喜欢,可是我瞧着你倒是挺会讨莹妃的喜欢啊!又或者再往前推,你还挺会讨皇上的喜欢嘛……”
淳贵人面上登时一红一白,紧咬嘴唇道,“春姐姐从前……不也曾与莹妃娘娘情同姐妹;春姐姐不是也曾经……主动去向主子爷邀宠的么?”
春贵人不由得轻咬牙关,反倒清声笑了,“知道你会用这话来堵我的嘴……想必这话,莹妃已经在你面前说过八百遍了。我这一生的话把儿,在她那儿,不就是这么两宗么?她也说不出旁的新鲜的来了。”
淳贵人不便说话,这便只袖手听着。
春贵人缓缓侧眸,“你怎么看我,倒无所谓。可是你今儿这么跟我说话,当真是得罪我了。那我就也不能饶了你——我既然堵着你在这儿窥伺皇后,那我就得哪你去向皇后邀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