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
从次日一早起,递进来呈到廿廿面前的膳牌,便多了她母家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好几个。
主要就是两位福晋的:一位是布彦达赉福晋乌雅氏,一位是公爷明安的福晋辉发那拉氏的。
因布彦达赉和明安都有爵位、世职在身,故此他们的福晋也都随着他们而得了相应的朝廷诰命和品级,这便也都有自己的膳牌,可以递进来求见皇后。
这二位福晋都是身份贵重,且不说她们夫家都是廿廿母家钮祜禄氏,单是她们自己的身份,也都叫廿廿不能不重视。
乌雅氏出自雍正爷生母孝恭仁皇后一族,又与九额驸札兰泰一族,这便也算得是皇上的内亲;
而辉发那拉氏则更是星楼的姐姐了。
“想必是因为星楣的缘故,二位福晋颇为惶恐,想代表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进内向主子谢罪。”
廿廿皱皱眉,“她们的心情,我或可体会,只是……终究是我母家人,一家人还要特地进内谢罪,这倒成什么了?”
廿廿抬眸望月桂一眼,“你走一趟,亲手将膳牌给她们送回去,只说‘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叫她们安心就是。”
月桂奉旨,带了这二位福晋的膳牌,从顺贞门出,到神武门口去,寻着他们两家的马车。
原本以为马车里只是两位福晋派来的妈妈候着,倒不成想竟当真是两位福晋亲自在车内等着。
见了月桂来,两位福晋都亲自问候一声儿,倒叫月桂赶紧侧开一步闪避开来。
“两位福晋千万不必如此,我可当真不敢呢。”
布彦达赉夫人是婶婶,明安夫人是侄儿媳妇,故此虽说明安的爵位高些,倒是明安夫人先说话:“姑娘不必过谦,我们这也是遥遥给皇后主子请安,也不知道今儿有没有脸面能当面给皇后主子行礼。”
月桂淡淡笑道,“二位夫人都是皇后主子的自家人,便是在皇后主子跟前,皇后主子也自要免了二位的大礼的。皇后主子时常说,‘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二位夫人自不必如此见外。”
月桂将膳牌递回给二人,“二位夫人的来意,皇后主子心下也都有数。皇后主子说了,星楣入宫多年,一切便都与弘毅公家无关了,二位夫人也不必挂怀。”
月桂将话交待完了,这便告退先走。
望着月桂的背影,两位福晋忍不住都叹了口气。
“按说两边儿选的陪嫁女子,皇后主子自与咱们选的星楣姑娘更亲近些才是……如今瞧着,倒是人家月桂姑娘越发出挑了。”
明安福晋看了布彦达赉福晋一眼,缓缓道,“……听公爷说,当年为公主挑选侍读的时候儿,皇后主子还小,实岁不过五岁,可却是个极有心眼儿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那时候的事儿,倒叫皇后主子一直记着,到今日还不能开释。”
明安福晋的话说的委婉,布彦达赉福晋却也都明白——她们都是担心,皇后主子当年是记了仇了,便到今日还不能原谅,即便是一家人,中间也还是隔着芥蒂了。
皇后的心思她们自然不敢猜,可是星楣的际遇,怕可以作为一种折射了。
廿廿已经命月桂亲自去交代了此事,却没成想这日赴养心殿陪皇上用膳,却还是瞧见了宫殿监呈上来的膳牌里,也同样多了布彦达赉、明安等好几位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牌子。
布彦达赉如今身居要职,递牌子求召见,这倒是正常的;倒是这个明安,因只是世袭爵位,本人只是在一个都统的位子上,没那么些事儿每天递牌子求见才是。
皇帝见廿廿留意了,这便也点点头,“明安递牌子想要求见我,已经好几日了。”
廿廿不由得皱眉,“若无要紧的事,皇上不见就是。”
皇帝伸手过来握了握廿廿的手,“不见一个世爵,自然没什么大不了;可他如今是你母家大宗的族长……我若总是不见,便会叫人以为咱们夫妻失和。”
廿廿叹口气,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坏处,明明是隔了房头、早已出了五服的远亲,此时却还时常将“皇后母家”的身份抢着扛过去。
廿廿蹙眉道,“他又不是我阿玛……不过是远方亲戚,皇上不必理会。”
皇帝便又笑了,“岳父大人的确是每日都要与布彦达赉一处办公的……还有你二弟,如今也在布彦达赉麾下当差。”
“我若时常避着不见,倒也会叫岳父大人和小舅子为难不是?”
廿廿父亲恭阿拉此时为京营左翼总兵,便是在步军统领衙门办公;布彦达赉则是步军统领,双方一正一副。
廿廿蹙眉,“不如……我先见他,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廿廿回自己的后殿东耳房,叫人去召了明安过来说话。
明安虽说是外臣,可因是廿廿母家的族长,倒是无妨的。
明安入内,从前在年幼的廿廿面前高高在上的公爷,这一刻却是哈着腰,满脸的笑,到了近前赶紧请双腿跪安。
若廿廿不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若廿廿年幼的时候没见过另外那一张面孔的明安,此时的廿廿会因为明安承袭的是弘毅公家的世爵,便会为了祖上的军功而对他格外客气几分才是。
可是廿廿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这便即便是同族,心下却反倒对这位母家的族长有些热络不起来。
廿廿淡淡点头,“明公免礼,起来吧,看座。”
明安堆满脸的亲热,可是那声“谢恩”却并不如何真诚,反倒坐下时那一脸的笃定才是他的本来颜色。
——他自己是真的很将他自己当成是皇后的娘家掌舵人啊。
廿廿收回目光,就当没看见,“这几日,明公福晋、布彦达赉的福晋也都递牌子进内,想要见本宫。本宫业已传话给她们二位,叫她们二位安心——星楣之事已经过去了,你们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明安笑笑点点头,眼珠儿却左右转转,焦点有些不在眼前。
廿廿便也不说话了,索性等着他自个儿说。
明安沉吟了一会子,果然一脸的热切,抬眸望住廿廿,“肃亲王的事儿,奴才已经都明白了。二女婿敬叙也暂时革了‘额外散秩大臣’的职,不过皇后主子不必担心。”
“便是肃亲王一家,暂时不便起复……可是皇后主子身后,并非唯有肃亲王一家。皇后主子千万别忘了,还有咱们一家人呐!”
廿廿便是一挑眉!
“明公这是说的什么呀,本宫怎么一时都没听懂?”
明安一副毫不惊讶的神色,完全能领会皇后心意一般,躬着腰道,“奴才何尝不明白,肃亲王获罪,实则是为了咱们三阿哥。三阿哥乃皇后主子的亲子,又是长子,身份自然贵重……”
“如若来日……奴才愿为三阿哥效犬马之劳。”
廿廿心下便是一个翻涌,忍不住轻轻一拍桌,“明公!且别忘了,二阿哥的福晋也是咱们家人!”
明安不以为忤,依旧一脸的热切,“话虽如此,可是奴才心下自有所向……若有来日,便是肃亲王家不堪倚重,奴才也愿补上肃亲王的缺去……”
廿廿不由得闭了闭眼。
她也没想到,明安到她面前来,竟然不是来说星楣之事,倒是来表忠心的!
廿廿静静想了一会子,旋即倒也想到了缘由——虽说舒舒也是自家人,还是他们十六房的格格,可是毕竟人家舒舒有父亲布彦达赉在,一切便也轮不到明安靠前儿。
可是在明安眼里,她却不一样。虽说她阿玛现在是京营左翼总兵,可是终究她家这一房二百年来并无根基。她若当真要为绵恺做打算的话,自然是需要有根基的助力。
在明安眼里,肃亲王一家倒了,她现在是在急于寻找下一个倚仗,所以他竟忙不迭地主动送上门儿来!
廿廿都有些忍俊不禁了,“明公啊,你这几日递牌子要求见皇上,难道想与皇上说的,竟然就是此事不成?”
廿廿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回去,“明公若到皇上面前去说这样的事儿……难道不怕皇上治你的罪么?”
明安约略有些尴尬,不过面上的热切却半点没改。
“回皇后主子,奴才这番肺腑之言,自是单与皇后主子说的。”
“呃,”廿廿的意态便越发放淡了,“那本宫倒忍不住好奇,明公要到皇上跟前急着说的,究竟是什么?”
明安轻叹口气,“自是……奴才眼拙,竟为皇后主子选了星楣那么个丫头陪嫁进宫来。如今她竟在宫中自尽,当真是丢尽了奴才的脸去!”
“皇上和皇后主子洪恩,不追究她和她母家,可是奴才这张脸却是搁不住的。便是皇上和皇后主子不治奴才的罪,奴才也要自己负荆请罪。”
廿廿淡淡抬眸,“明公,不必了!星楣虽说是你挑的,可却跟在我跟前这么些年。宫墙隔绝,她与你们自然也不通什么音信,她后来种种,本宫自己心下有数,自不必连累你们去。”
“明公啊,若只是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儿,你当真不必求见皇上了。这话便到我这儿就止了吧,回头本宫将你的心意转奏皇上,也就是了。安安心心地撤了你的膳牌,继续忙你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可是明安却霍地站起,随即就又跪倒在地,“皇上和皇后主子越是如此宽宏大量,奴才越发羞愧得无地自容……奴才今日得见皇后主子,当面谢罪;必定也要到皇上面前去,当面向皇上谢罪,方才心安……”
明安走了,廿廿坐在原地,不由得轻轻攥了攥拳头。
月桂轻声道,“明公爷也是的,何必非要如此?主子已经开导他这么半天了,他怎么还不能体察上意,倒有些油盐不进似的……”
廿廿眯起眼来,“他不是油盐不进,他是贪心不足!他如今是要定了‘皇后母族之长’的身份,想要借此来向我示好,向皇上邀宠!”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来有之。他自以为在我正位中宫之后,并未得到什么好处,这便按捺不住了,也想主动来寻个门路。”
廿廿轻轻阖上眼帘,回想从前,“……他自以为,当年我能获选公主侍读,也是他的功劳。我唯有当日获选侍读入宫,才有机缘开启如今的一切,故此他认定了我理应谢他。”
“再者……肃亲王一家子暂时倒了,我身边儿便没了人了,他自忖有这个本事;而我,除了他之外,别无选择。”
月桂便也跟着叹口气,“这位明公爷,可当真是过于的自信了。”
月桂将茶碗撤掉,回来之后,轻声道,“不过奴才忖着……这位明公爷若当真心向着主子和三阿哥,倒也不是坏事不是?”
廿廿微微凝眸,便也明白了月桂的意思。
终究此时舒舒是二阿哥的福晋,明安的福晋又是星楼的姐姐,那明安的心思理应放在二阿哥那边……可若是明安反倒不是那么想的,那对于廿廿来说,的确也并非坏事。
甚至,还可借此得知舒舒那边的不少动静。
廿廿便点了点头,“也是。”
“况且他的福晋是星楼的姐姐,这便是内外两头儿的情分,我也该给他这个脸面。”
九月,皇帝将启程谒陵。
二阿哥绵宁自要随行。
他几日连续出入养心殿,都瞧见明安在外头候着,想要求见。
明安好歹是他嫡福晋母家的族长,又是大清第一功臣的直系后裔,他便也每次出入都客气几句。
五州便也嘀咕,“……看来是星楣姑娘的死,叫明公爷心下十分的惶恐不安了。”
绵宁不由得抬眸望望高天,“原本与他干系不大,他倒如此惶恐;倒是该惶恐的人,却跟没事儿人一样。”
“他也是可怜,不过是个过继子,却因为承袭了公爵,便要将整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责任都扛在他自己肩上。可事实上,钮祜禄氏弘毅公家那么多人,个个儿肚子里揣的心眼儿,他一个人又如何能知晓得那么通彻去?”
五州知道自家主子爷说什么呢,只不过不敢掺言,便低垂了头,默默跟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