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哼了一声,“我说十七爷不识大体,怎么着,十七爷还不同意?”
永璘扁了扁嘴,“弟弟不敢……”
这一声自称的“弟弟”倒叫廿廿绷不住了,她忍住笑,又哼了一声,“还成,看来不识大体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有些大体还是分得清的。”
永璘皱眉道,“那嫂子方才说我什么不识大体了啊?”
廿廿扬了扬眉,“这天下最大的‘大体’,就是你哥的旨意。你连你哥的旨意你都听不懂,这不叫不识大体,又要叫什么才好?”
永璘眨巴眨巴眼睛,“我哥不是说将我退出乾清门行走了么?不是还说叫宗人府继续议处么?我没听错啊。”
廿廿白他一眼,“你哥说将你退出‘乾清门行走’,不是还保留了你‘内廷行走’么?你‘乾清门行走’,那不过是侍卫的差事;可是‘内廷行走’呢,你可是以‘内廷行走王’的身份啊!”
“八王爷、十一王爷都刚刚获得皇上‘内廷行走’的施恩,而你呢,便是因过错受罚,却是保留了‘内廷行走’的资格……便由此可见,十七爷,你可真是皇上的亲弟弟,倒比八王爷、十一王爷更受隆恩呢!”
永璘张了张嘴。
廿廿都不由得摇了摇头,“皇上对十七爷你啊,一向都是嘴上说要打要罚的,可是事实上哪次不是将最实惠的都留给你去了?亏你还在这儿怨天怨地的,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还跟这儿站着,我得赶紧撞墙去;要是怕疼,那就不如直接进你哥那前殿去,一个头磕在地上才好,才不枉了你哥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去。”
永璘想了想,便使劲儿点头,“我这就去!”
当晚,皇帝忙完了,廿廿亲自陪着皇上用晚膳。
皇帝抬眸凝视廿廿,“我今儿瞧着,老十七像个跳马猴子似的在院子里窜动,我知道他自以为有理,对我召大臣议他的罪,心下不服。可等我殿内议完事儿了,我还正琢磨着怎么跟他说,结果他倒是自己进来,一个头给我磕在地下了……”
“倒叫我啊,满肚子的恨铁不成钢都说不出来了。反倒心疼,还得亲自下去把他给扶起来。”
廿廿忍不住勾起唇角来。
这个十七爷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皇上对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容忍着呢。
廿廿却故意道,“皇上扶他做什么?就叫他跪着好了。他那膝盖也不比别人娇贵,跪又跪不坏。”
“再说了,反正现在汗阿玛和额娘都不在了,咱们当哥哥嫂子的,看着也没那么心疼。总归我是能狠下心来看着他不管的,皇上也狠狠心就是了。”
皇帝都没词儿了,只能盯着廿廿,无奈地笑。
半晌,他才觉着他这个当天子的,总不能在媳妇儿面前哑口无言啊;更何况,只是个小媳妇儿呢。
“……还说嘴?你当我真不知道老十七忽然跑进来给我磕头,是谁点化他了?”
廿廿想想,便挑眸望望天,“他跟皇上是同父同母的本生兄弟,他的一应脑筋想法儿,便自跟皇上一样儿,都承袭自汗阿玛和额娘那两位老人家呗。”
皇帝也没辙了,却也当真是没法儿反驳,只能猛然伸臂,隔着炕桌将廿廿给逮住,扯过来给搂进怀里。
“……这个跳马猴儿啊,从前我还好护着他、规束着他,不过如今我自是要更顾着整个朝堂、整个天下,有时候儿当真没法儿专只盯着他去。幸亏有你,如护着咱们的幼子一般地看着他。”
“也难为他了,这么大的人,还得你这个小嫂子来教他为人处世。”
廿廿轻笑,却是摇头,抬手抚了抚皇帝的下颌,“这么说,皇上不介意我管着他了?皇上可不呷那口陈年的老……”
皇帝一听会意,尴尬地赶紧捏住了廿廿下颌,将她的嘴给捂上。
“哪有!”
廿廿便也不出声了,只是眼中璨若琉璃,凝着皇帝微笑。
皇帝松了手,轻哼一声,“你又是笑什么呢?”
廿廿轻垂臻首,“我啊,是笑十七爷好命呗。我便忍不住想起绵恺来……如果将来绵恺也能如十七爷一般,当个如此好命的王爷,我啊倒也能放下心了。”
皇帝不由得倏然抬眸。
不过良久之后,皇帝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样的话,当年额涅何尝就没与我说过?可是终究,我还是要扛起肩上这副担子来。”
廿廿静静想了一会子,便也点点头,握了握皇帝的手,便起身告退,回她自己在后殿东耳房的寝殿去了。
虽说天色已经晚了,皇上还要召见值夜班的军机大臣,商讨西南军报。
养心殿的院子不大,从前殿回后殿,一个穿堂而已,一共也没几步路。
可是廿廿还是喜欢这片刻之间的松泛,这便刻意放慢了步伐,缓缓地走进这灯光与夜色交融之间去。
月桂陪着廿廿,轻声道,“也不知道十七王爷今儿这是何必呢?倒叫皇上恼了一回子。按说十七王爷便是年少的时候再不懂事,可是如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当了阿玛的,怎么还这么着呢?”
廿廿立住,扶着穿堂的窗棂,望向窗外。
“……他若不如此,又如何当得起他‘荒唐王爷’的名号呢?”
“嗯?”月桂便是一怔,从主子的话里隐约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来。
廿廿轻声叹口气,“这么算算,十七爷已然‘成熟稳重’好几年了。要是再没有他眼前这宗事儿啊,我都快忘了他曾经年少轻狂的模样,倒以为他年长稳重,早已该摘了‘荒唐王爷’的帽子去了呢。”
月桂惊得张大了嘴,“……主子的意思,难道是说十七王爷有可能是故意的?”
廿廿轻轻莞尔,“颖贵太妃的千秋生辰是每年一回,又不是只有今年才过。他既然每年都要派人进宫送礼,怎地从前那些年都没犯了宫里的规矩,该回明皇上之处都事先回明了……怎么就今年忽然犯了糊涂,不经回明皇上,就自己派太监往宫里送寿礼了呢?”
月桂也一拍手,“是呀!倘若十七爷是真糊涂,他该年年都犯这个错儿才是!”
廿廿缓缓舒一口气,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只因小时候就相识,她这些年倒是对十七爷的脾气秉性多看了些,便也能多体会一些来,便也知道,他闹得越热闹的时候儿,反而那事情背后越是有他深沉的心意。
月桂跟上来,悄声问,“那这回,十七爷他为何忽然就赶在今年,这么闹了呢?”
廿廿回眸望月桂一眼,“十七爷是皇上的本生兄弟,可是如今的身份却也已是宗室王爷。皇上从去年以来,与各家王府之间颇有些不睦。皇上革了恒谨的王爵,呵斥了定亲王和睿亲王……”
“皇上却将和珅的宅子赐给了十七爷……你想啊,各家宗室王爷心下何尝肯平静?十七爷已经事实上得了实惠,这时候适时跳出来,犯一个小错儿,还是个天下人都觉着情有可原的小错儿,然后叫皇上罚他一下子——这便叫其他宗室王爷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既用小罚将自己的大灾给避了过去,又堵上了各家宗室王爷的嘴……这笔买卖做的,这天下还有谁人比他更精明的么?”
月桂便也“哎呦”一声,“叫主子这么一说,奴才可算茅塞顿开了!”
廿廿静静侧首,“所以啊,实则古往今来,这‘逍遥王爷’偏才是最难做的。看似逍遥,可是心下却其实比谁都明白,脑袋瓜儿也得是无人能比的精明才行,这才能审时度势,在最合适胡闹的时候闹出来,在不该胡闹的时候安分守己,一生无大过,却是富贵平安终身啊。”
月桂轻轻点头,“这倒叫奴才想起来从前的和亲王弘昼,还有咱们十一王爷从前闹出的那些话儿来……”
廿廿无声走入寝殿。
她说希望绵恺来日也能当个逍遥王爷,可其实,选择当逍遥王爷甚至可能比当储君、天子还要难。
——这世上,其实‘藏拙’倒简单,反倒是“藏巧”而“露拙”才更难啊。
次日一早,廿廿早早儿出养心殿,赴寿康宫,给颖贵太妃、婉太妃二位请安。
——嘉庆朝并无皇太后,皇上便奉颖贵太妃、婉太妃二位居住寿康宫。
当年,孝仪皇后最后的时光,是在养心殿里养病,彼时就是这二位老人家陪伴在畔。
便是因为这样一段情分,皇上如今便是来不及奉自己额涅入住寿康宫,便将这样一份孝心和哀思,都寄托在了这二位老人家的身上。
廿廿作为儿媳妇,自是时常来陪伴二位太妃;只是今日来的用意更特殊些——因今日必定要传下对十七爷惩戒的旨意来,皇上和廿廿都怕颖贵太妃知道了再跟着上火。
廿廿才执儿媳妇的规矩,刚伺候两位太妃用完了早膳,果然皇上那头儿的旨意便传下来了。
廿廿有点儿担心,小心地陪在颖贵太妃身边儿,仔细地观察老太太的神色。
毕竟,今年颖贵太妃都七十岁,婉太妃都八十五了。这二位的年岁,一旦着急上火的,可了不得。
可是一切倒都是廿廿多虑了,听完了圣旨,颖贵太妃和婉太妃两位老人家却压根儿什么都没有。
婉太妃年纪更大些,性子本也更豁达些,这便挑头儿说话,“我说颖贵妃娘娘呀,你可都听见了没?上不上火?要不,咱们传皇帝过来,呵斥他两句,给你解解气?”
颖贵太妃无奈地赶紧起身,以贵妃身份反倒向妃位的婉太妃行个礼,“我说老姐姐,你可饶了我吧。咱们若是年轻个六十岁,要因为这事儿胡思乱想一番,跟着着个急、上个火的还成;可咱们如今都这一大把岁数了,若还糊涂,那当真是这么些年啊,都白活了。”
廿廿不便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陪着。
颖贵太妃转眸看着廿廿,伸手拉过廿廿的手来,“皇后,我知道你今儿来的心意。可是啊,你当真不必替我担心。”
“不说旁的,以我为贵妃位,绝非皇太后,却能被皇上迎入寿康宫来奉养……皇上对我的孝心,我怎么还能不明白呢?”
“再者外人不知道,以为我的千秋还是要正月二十九才过,故此皇上今儿这正月二十七地下旨,便是赶在我生辰前头了;可是咱们心下怎么能不明白啊,正月二十九日本是孝仪皇后的忌日啊……”
“二十五年前,从孝仪皇后薨逝之日起,都不用先帝爷和皇上说,我自己就先将我的千秋之日给改了——这二十多年来,我都是将正月二十五日当做了千秋之日。”
“故此啊,皇上便是昨儿和今儿个说起老十七的事儿,那也都是我都过完了千秋之日去。再者,今年本来就还在先帝爷的国孝期里,我的千秋本来也不庆贺,只是老十七送进来些好玩儿的玩意儿哄我这老太太就是了。”
“故此啊,便是皇上追究老十七,日子既在我千秋之后,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退出乾清门行走,也只是解了侍卫的差事罢了;可是‘内廷行走王’的身份自是更尊贵地高高挂着呐!”
廿廿的心豁然开朗。
颖贵太妃是蒙古人,本就性子更为飒爽;再者颖贵太妃曾经多年与孝仪皇后相伴,对这后宫里的事儿,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看不开的?
婉太妃也在旁慈祥地点点头,“而且啊,你们没听见皇帝的旨意里怎么说的嘛:‘从前恭遇皇考巡幸,朕与成亲王永瑆,俱谨随辇跸,不敢稍离。而永璘则往往偷安。行走落后,竟不系撒袋,直至驾诣行宫时,始随班跟入’……”
“瞧瞧,皇上这意思是,老十七这不按规矩行事的‘毛病’啊,可是当年在先帝爷跟前养成的!先帝爷都从来没因为这个治过罪,那如今皇上眼前这帮子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们,还想怎么着?难不成他们还敢不过先帝爷从前的做法儿,非要在皇上面前弹劾老十七,非要让皇上治老十七个什么大罪去不成?”
婉太妃也拍拍廿廿的手,“这是皇上啊,明面上追究老十七,实则还是护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