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门前值房里当值的太监,便赶紧将二阿哥早起来请安的信儿进内奏明。
太监在二门处停住,消息是由内院里的女子接了,到后殿门阶处,再回给皇后身边儿的月桐去。
月桐这才又转身入内,将此事回明了廿廿。
虽说就这样一句话、一件事,前前后后要经过三四次的转述,虽是没耽误工夫,却也极显出宫禁的森严、宫中规矩的严谨来。
廿廿现在已为中宫皇后,再也不是任何人想见就能见。
消息送进来时,廿廿刚起身,正坐在镜边梳头。
月桐轻声问,“主子,奴才先叫二阿哥进来,暂且在门房候着不?”
因绵宁的身份特殊些,在孝淑皇后薨逝之后,即便二阿哥已经是成婚了的阿哥,先帝爷和皇上还是将二阿哥托付给廿廿抚养。故此这二阿哥按着规矩是要每天早晚都过来请安的。还是后来因为孝期,廿廿才免了绵宁和福晋每天早晚的请安,改为通常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的规矩的。
可饶是如此,每回二阿哥来请安的时候儿,廿廿不管自己在忙着什么,又即便是身子有些不舒服的时候,也必定都依旧叫二阿哥进来,不让他白来一趟。
可是今儿,廿廿静静凝视着镜子一会子,却斩钉截铁道:“不见。”
廿廿这话一出,就连月桂和月桐也都惊了一跳。
月桂想了想,还是她亲自走出储秀门见绵宁,行礼回话,“……皇后主子今儿免了二阿哥请安,二阿哥请回吧。”
月桂知道,主子直接说“不见”,那便是主子心下当真恼了,连个理由都不想寻。
既然主子都不想寻理由,那她们就更不敢随便给编一个出来——再者,月桂也明白,主子今儿如此直接,那也就是想让二阿哥知道她心下真实的态度去。
绵宁听着,便愣住了。
可是他的神色之间,却并未有惊愕,仿佛他心下也早已预料到今日来会吃闭门羹。
可他却还是来了,便是冲着这个,月桂心下倒也是忍不住悄然替二阿哥唏嘘。
都说古来继母继子的关系便难相处,更何况是这皇家的嫡皇子与继皇后之间呢?可是这二位却是难得的情缘,因从小就相识,故此便是继母继子,却仍旧能情同母子。
这样难得的情分,储秀宫上下自都希望能延续得长长久久才好,那便是宫廷之福,也是大清之福了。
可是谁知道……终究还是出了三阿哥这事儿去。
难道说皇后主子和二阿哥这样一对情谊深厚的母子,也终究逃不过皇家中人的命运,逃不开这世上继母继子之间的恩怨去么?
“二阿哥先请回吧……”月桂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行礼告退。
月桂转身回去,绵宁这才突然扬声道,“请姑姑回明皇额娘:儿子明早还来!”
月桂都怔住,不由得放缓了声音劝说道,“皇后主子已是免了二阿哥每日早晚的请安,只要三日一小安即可。二阿哥今儿既来过了,明儿倒不必来的,第三日再来就是。”
绵宁却用力摇头,“不,我明儿还来!”
绵宁说着抬眸望了望天儿,“明儿,我还要更早半个时辰来!”
瞧着这十七岁的皇阿哥,如这天下所有普通的少年一样,满眼满脸的强撑起的坚强,里头又还带着些儿执拗与不安去……月桂也只能悄然叹息一声,再度行礼而去。
月桂进内,将绵宁的话回了廿廿。
廿廿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波澜。
“他要来便来,记着,不到开宫门通传的时辰,便谁也不准卖他这个好儿。他若来了,就叫他在外头候着。反正现在大八月的,又冻不着他。”
月桐得了内旨在,这便赶紧到外头太监值房去传话去。
寝殿之内静静的,月桂帮廿廿整饬好了,这才轻声问,“……主子难道要这样一直与二阿哥僵持下去?要不要奴才设法见一见星楼,叫她在当间儿将话给缓一缓?”
“不。”廿廿坚决道,“绵恺如今还在我身边儿呢,就有人敢冲绵恺几次三番地下手。那等绵恺挪到阿哥所去,那还不是要任由他们作践去了!眼下距离绵恺挪到阿哥所的日子便也近了,我若这时候再不绷起脸来,指不定他们还能闹成什么样儿去!”
月桂也是叹息,轻声道,“只是,奴才觉着这件事儿未必是二阿哥做的……想来二阿哥这些年来与主子的母子情深,他也不至于。”
廿廿点头,“我知道他自己是不至于,可是却不等于他背后的、身边儿的人就不至于。”
“他的命运,干系到的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他后头还有多少人指望着他承继大统之后,也好获得相应的位分、俸禄去。故此就算他自己没打算这么做,却也必定有人替他这么做。”
廿廿幽幽抬头,“如今咱们在明,那些人在暗。唯一能节制那些人的,只有二阿哥罢了。唯有叫二阿哥知道,这件事当真伤着我了,我也当真与他不惜要生分了,他才能回去认真节制那些人去。否则,后患无穷。”
月桂这才明白主子的用意,只是她心下还是有些紧张,“倘若……主子总这么冷着二阿哥,倒叫二阿哥渐渐生了怨气,与主子当真生分了去,这又如何是好?”
当年的情分,终究还是二阿哥小时候儿的。可是二阿哥如今长大了,成婚了,渐渐有了他自己的主张。若二阿哥就此与皇后主子反目……那以后这后宫,可有的乱了。
廿廿静静地想了想,“端的,一切都看他。他若想就这样与我生分了,那我自然也要收起妇人之仁。总归他想做什么,可以冲着我来,可若是只知道算计绵恺,那我便容不得他——不管是谁,我都一样不容。”
次日绵宁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更早了半个时辰来储秀门外候着。
昨儿已经得了皇后主子的谕旨,整个储秀宫上下便没一个儿敢向二阿哥示好的,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任由二阿哥在宫门前站着。
随着开宫门的时辰到了,听见宫门开启的“轧轧”之声,绵宁的眼睛便亮了,赶紧奔到门前候着。
可惜总管太监四喜亲自带了几个太监出来清道。
四喜客客气气却也足够疏离地给绵宁请安,然后道,“皇后主子要到咸福宫给皇上请安。二阿哥请回避。”
宫内,廿廿穿戴整齐,月桐赶紧进来道,“回主子,二阿哥果然早就在外头候着了……那主子出宫,二阿哥还不得堵着路了?”
廿廿轻轻摇头,“你们错看他了。他虽是个孩子,却是从小到大最为循规蹈矩的孩子。前头恒谨冲撞轿辇的事儿,他心下比谁都清楚,你道他还会如恒谨一般,再蹈覆辙么?”
“况且咱们储秀宫跟皇上的咸福宫挨着,他若在这边儿闹腾,咸福宫那边自然立即就能得了信儿。”
“他便不是为了顾及我这边儿的规矩,他也得顾忌着皇上那边儿的规矩。”
果然,廿廿的小轿出储秀门,便只见绵宁黯然退到墙边,行跪礼恭送,并不敢冒失地起身挡住凤驾去。
廿廿端坐轿辇之上,只微微地瞥了一眼绵宁。
绵宁守着人子、人臣的规矩,不敢抬头仰望,故此廿廿只能看见他新刮的头顶。
廿廿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由着抬脚太监抬着她转了弯儿,径直朝咸福宫去。
直到走到咸福宫门口,廿廿才轻声吩咐四喜,“去告诉二阿哥,回去吧。咱们母子两个,好歹这也算见过了。他请我的安,本宫安,叫他不必挂念。”
四喜“嗻”了一声儿,赶紧一溜小跑回了储秀门口,将皇后主子这话儿转给了绵宁。
绵宁面上,更如死灰。
……他明白,她这意思是,以后自不能避免相见;只是所有的相见,只要她自己不想见他,那便也只能入今日这般,唯有擦肩而过,再无四眸相对。
甚至,即便也还有当面一见的机会,但是她给他的,将永远是如今日这般的清冷模样。
那这样的相见,还有什么意思?甚至,还不如不见了吧。
绵宁失魂落魄地离开储秀门,廿廿却一次都没有回眸,而是坚定地抬步直接走进了咸福宫去。
皇帝一向是天不亮就起身,先恭读历代先帝的实录,然后才用早膳。
可是这会子天都已经大亮了,皇上的早膳还依旧摆在炕桌上,未曾动过。
廿廿便知有事,忙走上前亲自端起了那粥碗来,“都凉了……便还是八月里,皇上也不宜天不亮就用凉的。妾身去给皇上略微煨一煨。”
皇帝轻叹一声,走过来伸手捉住了廿廿的手。
廿廿便放下了粥碗,伸臂轻轻拥住皇帝。
皇帝拍拍廿廿的手背,“皇后可知道洪亮吉?”
廿廿沉默回想,脑海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乾隆五十五年的榜眼?”
廿廿年幼便入宫为公主侍读,自是对每一年的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极为关注;况乾隆五十五年又是一个特殊的年头——那一年她正式嫁给十五阿哥,为侧福晋。故此对那一年的一甲三名进士,廿廿更是格外印象深刻些。
这个洪亮吉不仅自己是榜眼,他祖母也是状元之女,可见其家学之厚,故此这个人倒也叫廿廿记住了。
皇帝点头,“就是这个洪亮吉,由朱圭举荐,朕方再度起用,怎知他竟赴成亲王府投书……”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坠。
皇上登基以来,已是数度下旨革除文字之狱,又广开言路,推行纳谏之策。
按说这个洪亮吉身为榜眼,此时供职翰林院为编修,又被任命为上书房的师傅,时刻都在天子近边,若他想对皇上有所谏言,自然有的是机会,而且皇上必定会甚为重视他的话去……
可是这个洪亮吉,他怎么放着能直接谏言皇上的机会不顾,反倒写什么谏言书,却送到成亲王府去了?!
廿廿便也皱眉,“这个洪亮吉白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当真不知体统。”
既然是谏言书,内里必定有对皇上不满之言,这些话你当着皇上的面儿说,皇上未必动怒;可是这些话你送到成亲王府去,算是怎么回事?
“若当真有谏言之勇,当真有忧国忧民之心,直入皇上面前,当面禀明就是!如此这般,岂非又是沽名钓誉之辈!”
皇帝叹口气,“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皇帝说着从桌案上,将一札书信递给廿廿。
廿廿一看那抬头,自是挑眉——这正是洪亮吉写给成亲王的,人家成亲王自不愿背这个黑锅,得了这私信,直接便送到皇上这儿来了!
廿廿大致扫过,目光不得不落在当中一句:“……自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又窃恐退朝之后,俳优近习之人荧惑圣听者不少。”
廿廿心下便是轰地一声。
真是巧啊,前边儿刚有绵恺在御花园里唱戏,后脚便跟上了洪亮吉说皇上身边有“俳优之人”蛊惑圣听!
廿廿忍不住轻轻冷笑,“此时尚在国孝期间,这洪亮吉便指摘皇上身边有俳优之人……此人至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儿,已经不是为皇上谏言,心下揣的已经不是公允之念!”
皇帝也是眯了眯眼,“可不!再者,他一共写了原书三件,一件投成亲王府之外,还有一件是投给了朱圭……”
廿廿更是皱眉。
朱圭是皇上的师傅,是皇上在上书房诸多师傅之中最为敬重和亲近的一位。如今皇上独理朝政,朱圭乃为股肱之臣,这洪亮吉故意将这样的书信投给朱圭,这岂不是要故意里间皇上与朱圭之间的师生情谊去!
小小洪亮吉,一封书信先离间成亲王与皇上的兄弟之情,再离间朱圭与皇上的师生情谊,还要在里头点“俳优”之词……此人的谏言,已经彻底变了味道去。
廿廿放下书信,只静静抬眸,“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帝不由得咬牙,“我大清入关以来,历朝历代皆有文字之狱,下狱之人尤以汉人居多……朕革除此弊,让多少汉人免除牢狱之灾。”
“可这洪亮吉却在这个节骨眼儿,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