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廿廿提到翊坤宫,皇帝都不由得抬眸望过来。
翊坤宫,留存着他们两人当年多少的回忆——彼时十公主是“翊坤宫公主”,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格格是“翊坤宫格格”,两位一起住在翊坤宫里,故此廿廿和安鸾进宫之后,就也是在翊坤宫中为侍读。
便是在翊坤宫里,他与她初见。
彼时他已经当了阿玛,而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比他的孩子只大四岁。
彼时哪里知道,便就是这样两个人,竟然有朝一日成为了大清的帝后伉俪。
两人四眸一对,心下都是甜蜜。
皇帝便也点头,“嗯,翊坤宫好。”
翊坤宫因其“翊坤”二字,一般便也都被当做是后宫之中位分第二、有辅佐皇后之职的内廷主位所居之宫。若是孝淑皇后还在,那当年廿廿曾经侍读所在的翊坤宫,便也极有可能成为她后来的寝宫。
若是那样,倒也是另外一种奇妙的缘分。
不过,自然,如今廿廿能位正中宫,住进了他额涅从前的寝宫,才是最好的。
那么此时既然廿廿已经位正中宫,以諴妃位分正是位居其次,正合其位。
况且廿廿能将对她而言曾有那么多美好回忆的翊坤宫赐给諴妃居住,也可见廿廿与諴妃之间的情谊之深,这自然是皇帝所希望看见的,他自是乐见其成。
莹嫔心下便是一疼。
皇上在这皇后面前,永远是一个模样,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从前皇后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刚嫁进宫来为皇子侧福晋的时候,皇上如此;到如今她已经位正中宫,成为了大清的皇后,他依然还是如此!
从前孝淑皇后在的时候,他掩饰不住;如今孝淑皇后不在了,当着她们这些新人旧人的面儿,他就更不加掩饰了……
皇上对她的宠溺,这些年了,竟然都没改变过。不论她已经是什么身份了,依旧还是从前那样。
说到底——还是她年轻啊,在皇上眼里,许是始终都将她当一个小女孩儿般地怜爱着、宠溺着吧?
也是,如今皇上都四十了,她却还只是个二十刚过的小丫头,这么年轻活泼的皇后,难免叫皇上依旧觉着新鲜和有趣,没有其他皇后的那种故作端庄、老气横秋。
莹嫔轻轻咬了咬牙,转眸去看那一群年轻的贵人们。
她想到她自己,曾经也年轻过,也曾经光彩照人、令阿哥所里其他女人们看着眼红过。可是终究,她一点点地老了,而彼时更年轻的侧福晋进宫之后,皇上便将她都给忘了。
再瞧瞧那些比皇后更年轻的贵人们,她的心下这才欣慰了些。
皇后再年轻,终究会老去,如今眼前放着这一群年轻的贵人呢;而明年二月,皇上又要选看八旗秀女了,自然还会有更年轻的进来。
这后宫里啊,永远是新人换旧人,皇上的眼里也终究会被更年轻的给占据了去,而古往今来所有当皇后的,终归都免不得渐渐人老珠黄之后,只顾着自己皇后的颜面,开始对皇上们心生怨气……
等夫妻两个都到了中年之后,年少痴嗔都散尽,就会渐行渐远了。
她这才缓了口气,抬眸轻哂道,“皇后娘娘这岂不是有些厚此薄彼了?既然諴妃都能挪动到西六宫来,为何我就不能?便是说人多人少,倒也无妨,皇后娘娘尽管将諴妃宫里的贵人妹妹们,挪到我的延禧宫就是了。”
廿廿只能轻叹一声,没为自己辩解,只是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莹嫔瞧廿廿不说话了,不由得叹一口气,“如今后宫里,比皇后娘娘早进宫的,就剩下諴妃和我两个。可是皇后娘娘显然是更看重諴妃些儿……”
莹嫔说着叹了口气,举起帕子按了按眼窝,“諴妃自是好福气,如今还有三公主在身边儿陪着;可怜我的六公主啊……若是六公主还能在,许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廿廿还是没说话,就连諴妃都有些听不下去,轻声道,“莹嫔,你何苦说这些……”
在场的人心下都明白,莹嫔敢于屡屡在皇后面前顶撞,凭的就是她比皇后的年纪大、资格老,皇后便也不能不为了这个,对她礼让三分去。
皇帝终是听不下去,长眉一拧,“莹嫔,亏你还怨怼皇后薄待你!实则有些话,是因为还不到说的时候儿,毕竟还在孝期之内,朕便这才还未颁旨——朕不妨现在就告诉你,朕下旨让皇后正位中宫,皇后当时便说既然晋封,便该是后宫一起晋封才好。”
“皇后第一个在朕面前提到的,就是你!皇后极力在朕面前为你美言,说你该晋位为妃了!皇后时时刻刻记挂着你,你再看看你这会子当着朕和皇后的面儿,都在说些什么!”
莹嫔都是一怔,好一会子回不过神来。
倒是諴妃先道,“莹嫔,啊不,莹妃妹妹,恭喜你了。”
一众贵人、常在们也都赶紧起身行礼,“小妾给莹妃娘娘道喜了。”
原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可是这会子莹嫔却只觉着尴尬得要死。
她只得木木怔怔地起身,尴尬地向廿廿行礼,“妾身,谢过皇后娘娘。”
廿廿这才浅浅莞尔,亲自站起身来走过来,扶住了莹嫔。
“侯姐姐不必多礼。正如侯姐姐方才所说,侯姐姐与刘姐姐二位是后宫之中比我更早进宫侍奉皇上的,又都曾经为皇上诞育过皇嗣,二位姐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直是高崇的。”
“只是皇上今年乾纲独断、朝中百务并举,皇上也有暂且顾不上后宫姐妹们的。我便是年轻,可我心下对姐姐们的尊敬却是没一时一刻忘记过的。故此当皇上颁旨叫我正位中宫,我立时便想起姐姐们来。”
“諴妃姐姐因已在妃位,不宜短期之内再有晋升;侯姐姐初封嫔位,理应再进一步……侯姐姐瞧,我这心下可曾忘了姐姐去?姐姐可还怪我不周?”
莹嫔尴尬得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着牙再行礼,“方才都是妾身口无遮拦。妾身就是这么个性子,皇后娘娘与妾身多年相处下来,必定都是明白的,想必皇后娘娘自不会怪罪妾身。”
廿廿满眼温煦,“那是自然。我若对侯姐姐心有怨怼,又何苦要头一个就想着姐姐的位分该进一进了呢?”
皇帝有事儿,先走一步。
众人便也跟着都告退。莹嫔闹了一场却造了个灰头土脸,故此倒是最快离开的。
当储秀宫里安静下来,月桂不由得轻哂道,“莹嫔想封妃,想了这些年。终于得了皇上的允准,可惜她这会子却乐不出来。”
廿廿淡淡抬眸,“她这些年净叫别人不痛快了,又岂能只可着她一个痛快的?也该让她尝尝,多年心愿得偿,却根本乐不出来的滋味儿。”
月桐也道,“如今上自皇上,下自后宫,所有人都知道主子您不计前嫌,在自己封后的好日子,还一心抬举她,帮她圆了多年的心愿。看她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在主子跟前嚣张去,只要她以后再张嘴,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白眼儿狼!”
廿廿依旧淡淡的,“这是她自己想要的,也算求仁得仁。脚总归是长在她自己腿上,以后这路怎么走,轮不到旁人教她,端的都只看她自己。”
莹嫔回到自己的延禧宫,气得一腚坐在炕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星镞小心地端来茶,伺候着,“主子……方才说了那好一起子的话,必定是口渴了,您先喝杯茶润润喉吧。”
莹嫔这才缓下一口气来,恨恨咬牙道,“我知道,我这又是遭了她的算计!没想到她闷声不语的,看着好像不当面与我冲突,可是背后这还是捅了我一刀!”
星链赶忙劝,“不管怎么说,主子终究进封妃位了,这便总归都是好事。”
莹嫔闭了闭眼,“以后我便是进了妃位,可是也所有人都看着,我这妃位便跟她永远拴在一起去。谁唤我一声‘妃主’,那便都是提醒我得记着她的恩,那一声声的便不啻都在给她唱赞歌呢。”
星镞道,“主子别难受,总归进封是好的,主子安心进封妃位就是。反正以后啊,日子还长着呢。”
莹嫔叹一口气,只管斜躺在条枕上,闭上嘴懒得再说话了。
諴妃奉了廿廿的内旨,不两日就已经挪入翊坤宫来。承乾宫那边儿正殿的后殿便空了出来,倒只剩下左右配殿里住着的三位贵人。
未免,三人的眼睛有意无意都要往那正中的寝殿里去看上几眼。
只是她们三个这会子还都是贵人,贵人位分不足以居住一宫的正殿。
关起门儿来,三人一起闲聚的时候儿,淳贵人便打趣说,“若论资历,自然是春姐姐为先,自然要先进封去的;而若论家世,则信妹妹你居先。”
三人之中,淳贵人知道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家世,都是最末的。
春贵人自是淡淡的,对这些都并无在意,只是听着两位年轻的贵人说得热闹,坐一边儿听着罢了。
“你们说你们的,可别编排我去。我好歹也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我若得皇上的记挂,要进封早进封了;之所以如今还是这个位分,足见皇上心里没有我。你们可饶了我清静一会子去。”
春贵人这性子,便是淳贵人和信贵人是晚进宫来的,可是也一起相处了两年了,便也都是明白的。两人这便都歉意地笑笑,回头只顾着她们两个自己闹去罢了。
信贵人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连忙掐淳贵人一把,“淳姐姐却是比我先进宫的,若论资历,自是以春姐姐居先,可是淳姐姐你也在我之前啊!”
“再说了,咱们是同一批被选看的女子,皇上先让淳姐姐入宫,这便明摆着是皇上更喜欢淳姐姐些儿不是?”
淳贵人笑着道,“諴妃娘娘是刘佳氏,如今諴妃娘娘搬走了,可是咱们宫里这便现成儿的还有一个小刘佳氏啊!这便注定啊,信妹妹是合该入主那正殿的!”
两人互相夸赞,互相替对方找更有资格先进封的条件,可是当茶凉散去后,各自心下却反倒更生出多一段的荒凉。
淳贵人回到自己西配殿的南屋,忍不住叹了口气。
星墨小心瞧着,轻声道,“奴才倒是觉着,方才信贵人说得对……主子是先进宫的,论资历自比信贵人高;再说从皇上叫贵人们进宫的先后次序上来看,的确是皇上更喜欢主子些儿才是啊……”
淳贵人拧过身儿去,没说话。
星墨瞟了一眼信贵人所居的北边屋,压低声音道,“再说,就算信贵人家世好些,可是她阿玛现如今也不过只是銮仪卫……再说她家的世职,也不过只是个三等轻车都尉,又不是了不起的世爵……所以主子自也不必将她家世太当回事。”
淳贵人扭回身来叹口气,“好了,我自己心下有数。总归这次皇后娘娘位正中宫,自是后宫中一次大封的机会。皇后娘娘自己已经提了莹嫔封妃的事儿,那么随之贵人里头是必定要有人进封的。”
“这次机会……”淳贵人轻轻攥了攥拳,“我便是要尽力抓住的。要不然等明年再选了新人进来,这机会就更被摊薄了,不知道何时才能轮到我去。”
这一批贵人里,相貌她比不上玉贵人,家世比不上信贵人,资历比不上春贵人……在样样儿都不拔尖儿的情形之下,唯有她自己努力,尽力抓住机会才行。
皇上既当着后宫嫔妃的面儿,说了廿廿提莹嫔位分的事儿,隔了几日,便也正式传口谕给内务府,先期赐封莹嫔为妃。
莹嫔终于成为了莹妃,自是要到皇上、皇后跟前谢恩。
淳贵人早早就预备了一套头面当贺礼,先期就送进了延禧宫去。
一套头面十六件,从簪钗,到步摇、插梳、耳挖等一应俱全。虽说用料不是实心儿的金子,可是那上头的镶嵌也不少;用工自然也不是内造办,而是她母家在宫外找银楼打造的,不过却也精巧细致。总归,这一套头面倒叫莹妃颇为满意。
“她倒是有心,这么大一笔花销下来,看是铁了心跟随我。也罢,叫着她,准她随我一起去咸福宫,给皇上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