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嫔不甘地眯起眼来,却也一时无话可说。
在大行太上皇还在世的时候,尽管皇帝已经继位,但是因为太上皇还健在,故此太上皇的嫔妃们,位分和名号依旧都还是嫔妃,而非太妃。居住也依旧还在后宫里,只不过统一都在西六宫,身份上也是用“乾清宫主位”与皇帝后宫的“毓庆宫主位”加以区分。
唯有等到太上皇宾天之后,太上皇的后宫们才会被皇帝尊奉为太妃,居住之地也可以从东西六宫挪进寿康宫、寿安宫以及两宫所附属的宫区去。
而此时太上皇刚刚宾天,孝期没结束之前,皇帝还没来得及给太上皇的后宫嫔妃们加尊号,故此她们的位分依旧还是嫔妃。若是按着惯例,皇帝下旨一概而论“皇贵妃以下嫔妃”,那就也得包括那些位去了。
太上皇的后宫,以颖贵妃为首,颖贵妃自己都七十了,更何况还有年纪更大的婉妃,都已经八十多岁了。若都来齐集举哀,不管是哪位出了点岔子,这都不是以孝治天下的大清皇家能担待起的,就更不是莹嫔一个小小嫔位能扛得住的了。
莹嫔便也只好暂且住了嘴,只带着不甘心又有些尴尬地跟随廿廿和諴妃入上书房倚庐。
廿廿率领二人给皇上行礼,而且是一礼而不起。
王公大臣们跪叩在地而不起身地请求皇上节哀、用膳,皇帝都不肯;几位内廷主位便也同样行礼而不起,齐声道,“妾身等,恭请皇上节哀。”
廿廿含泪道,“皇上至孝,天下皆知。只是皇上虽重孝在身,可一身仍系天下安危。皇上若不节哀用膳,倘若龙体因此有半点闪失,那这祖宗的基业、锦绣江山又有谁来看顾?”
“皇上岂能忘记,汗阿玛临去之前,握住皇上的手紧紧不肯松开,那是为的什么?太上皇是将大清江山和祖宗的基业托付,皇上行孝之至不在于此时此地,而在天下之广啊……”
皇帝哽咽着,亲自起身扶起廿廿,拉起諴妃来,然后道“莹嫔也平身吧”。
皇贵妃、妃、嫔之间,皇帝微妙地有所区别。
这就是宫廷,凡事都有等级,事事都是森严的规矩。
莹嫔心内转过无声的嘀咕,只是面上平静地站起来罢了。
廿廿又与諴妃两人絮絮地劝了皇帝良久,皇帝虽都温和地接受了她们的好意,却依旧说实在没有胃口,无法下咽。
廿廿便起身,甚至亲自到廊下去,挑开了小炭炉子,给皇帝煮了一壶奶茶去。
正月里的冬夜,寒可刺骨,奶茶温暖的香气一打鼻儿便有惑人的香。
廿廿悄然回眸,果然见皇上不自觉地转向她这个方向,鼻子向前伸了伸。
廿廿心下一宽,便端了奶茶入内。只轻声说,“皇上为汗阿玛守孝,孝心至诚。可是夜晚天冷,皇上便喝一碗茶吧。”
满人因是关外民族,生活习惯上有许多与蒙古十分接近。比如饮茶,便并非只是茶水,而是奶茶和清茶并用。帝王的御茶房里也是一起分出了奶茶房和清茶坊的。
尤其冬日里,宫里日常所用的茶,就是多为奶茶,春夏之际才多为清茶。故此对于大清皇帝来说,奶茶真的就只是茶。
还有奶茶对于满人来说,除了是茶饮之外,更有祭祀等谨慎肃穆的含义。
宫中坛庙祭祀、谒陵,供品之中均有奶茶;萨满祭祀、建福宫中正殿喇嘛念经,也要用到奶茶;还有内廷主位们的丧仪,每日的祭奠也用奶茶……
故此在为太上皇守孝之时,用奶茶也并无不合适。
喝一碗茶,不算用膳,却能带给皇上一片温暖;那里头廿廿多加了几倍的奶,也能帮皇上垫补垫补身子。
皇帝不由得轻轻点头,终是双手接了过来,挑眸凝睇廿廿,两人四目相投片刻,皇帝终是双手捧了奶茶碗,将奶茶一饮而尽。
廿廿端来的可不止就一碗,她是捧了满满一个提梁“多穆壶”来,皇帝喝的时候,她就捧着那提梁壶在一旁候着呢。等皇帝的奶茶碗刚一空,她立即就又续上一碗。
皇帝抬眸看看她,那奶茶氤氲的热气仿佛都传进了他的眼底。他看她的眼神里有温暖,更有隐隐约约的水意。
廿廿只轻声道,“皇上,再饮一碗吧。妾身另外吩咐她们煮了一大锅去,已经吩咐给陪皇上守灵的王大臣、侍卫、内管领们送去了。这会子若皇上不肯多喝几碗的话,那他们必定也不敢喝,那这大正月里的寒夜漫漫,又该如何熬过来?”
“想必汗阿玛在天之灵,瞧着也不落忍啊。”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认真地点了点头,便再将廿廿续上的一碗奶茶仰头而尽。
如此,廿廿手里满满的一“多穆壶”的奶茶,一碗一碗地全都落进了皇帝的腹中。
这漫漫冬夜里,因为胃底的暖,便连心都跟着温热了。
諴妃和莹嫔在畔伺候着,两人都看着皇上与中宫之间的暖意流淌,諴妃自是跟着满眼的温暖,而莹嫔则有些扎眼,有些看不下去了。
皇帝却也“善解人意”,放下茶碗道,“諴妃和莹嫔也都辛劳了,便都回去吧。皇贵妃终究比你们都年轻些,叫她熬一会子晚,陪陪朕倒无妨。你们先回去歇息吧。”
諴妃赶忙行礼告退,莹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便也跟着走了。
上书房内,静悄悄的。窗外,整个紫禁城也都是静悄悄的。
而目光放远处,此时此际,整个大清江山,同样静悄悄的。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宁静,便将江山之远都一瞬时簇拥在了这小小的一方斗室之内。
而这一方屋檐之下,唯有他们两个人携手相对。
皇帝将这一日亲自拟就的几道谕旨草样摊开来,叫廿廿上前看。
廿廿有些迟疑,“皇上……后宫不敢干政。”
皇帝却伸手抓过廿廿来,“爷今儿写了这几幅字,因心事烦乱,也不知写得好不好。此处是上书房,爷从小念书的地方,若是写的不好,倒辜负了此地,更辜负了师傅们。你来帮爷瞧瞧,可有一时慌乱写错了笔画儿的?”
廿廿扬眉,心下已是会意。
此时朝野上下多少事,都需夫妻并肩齐心,廿廿便再没推脱,便坚定地垂眸定睛去细看。
第一道谕旨,皇帝免除了直隶之外的督抚提镇(总督、巡抚、提督、总兵)及藩臬(布政使和按察使),并盛京侍郎、奉天府尹、及西北两路将军大臣、盐政、织造、关差等进京叩谒梓宫。
廿廿明白,这一来是稳定地方,不因太上皇崩逝而使地方动荡;二来,也是避免地方官员齐集京中,可能会带来的隐患。
廿廿点头,“皇上这一幅字,笔力遒劲,金钩铁划,妾身能看得见皇上的心意果决。妾身以为,这幅字写得好!”
皇帝眸光一灿。
廿廿接着去看第二道。这是一道加恩皇家自家至亲的旨意。
“朕兄弟中,惟仪郡王居长,著加恩晋封亲王。”
“贝勒永璘,系皇考之皇幼子;绵亿,系五皇兄之长子,五皇兄原系亲王,薨逝后,皇考将绵亿递减二等,袭封贝勒。兹均著加恩晋封郡王。绵亿派往东陵,悉心办事。”
“仪亲王长子绵志、成亲王长子绵勤、定亲王绵恩长子奕绍,俱系亲王长子,著加恩照考封一等之例,均作为未入八分公。”
“绵縂、绵偲,系成亲王庶出之子,均著照例封为辅国将军。绵偲,著赏戴花翎,与奕纯,并挑在乾清门行走。”
“其余已授职者,各供厥职。奕纶、奕绅,著陪伴二阿哥在上书房读书。其余年幼未授职者,均著在邸读书。以示朕仰体皇考圣心,加恩本支之至意。”
这一道恩旨,皇上将自家兄弟俱晋王位;成年的侄子们各恩授爵位,孙辈嘱咐安心读书。
廿廿点头道,“皇上这一幅字,有骨有肉,团圆尽显,乃为和气。妾身瞧着,这一幅字当真是写得叫人心下觉着暖融融的。”
皇帝轻轻点头。
廿廿接下去再看,第三道谕旨皇上便是任免上书房的师傅们。上书房的师傅中,除了总师傅刘墉之外,其余只留陈万全、达椿、万承风三位依旧在上书房行走,其余各回本衙门供职。
皇上此举,一来是因为目下上书房中只有二阿哥绵宁一个皇子,绵恺还不到进学的时候儿,故此师傅本不必留太多。
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此时皇上自己就住在上书房中守孝。若来往行走之人过多,自有隐患。
廿廿点头道,“皇上这一幅字,不多,却是主次分明;且笔画去除繁冗,叫人眼前不觉豁然开朗。妾身还是觉着好。”
第四道谕旨,内容越发简洁明了。
“命额驸科尔沁郡王索特纳木多布斋,在御前行走。”
廿廿欣慰点头。这位三额驸虽说还没与三公主完婚,可是从他之前协助拿下和珅、福长安一事上,可见这三额驸的忠心耿耿。挑在御前行走,自家女婿,自能叫皇上放心。
第五道,皇上则是直接召他的恩师朱珪回京。朱珪此前在安徽巡抚任上,皇上在安徽职缺上调派人手,以使朱珪能立即回京。
皇上自己的天下,大幕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