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日,乾隆爷带着皇太子再度亲自享太庙。
便在当日,正式颁布《嘉庆元年时宪书》。
同日,福康安、和琳的战事也传来捷报。官军已经迫近贼巢,各路大军已然形成合围之势,胜局可定,只待时日。
乾隆爷自是大喜。继九月加封福康安为贝子,准三代世袭罔替为贝子,三代之后以不入八分公世袭罔替之后,这一日乾隆爷再下恩旨,分别赐福康安、和琳,每人一件上用的貂尾褂。
和琳是宜安的阿玛,又是钮祜禄氏,廿廿得了信儿之后,自是封了两份礼,一份吩咐送宫外和琳府邸,一份送宜安。
廿廿这些年与和珅、和琳一家的交往,并不背人,故此家中各房都能见着。
“也难为侧福晋,倒是如此‘长情’,更是光明磊落,明知道和珅兄弟与咱们家太子爷不睦,人家依旧我行我素,该跟和珅、和琳一家子如何交往,就还如何交往。”
侯佳氏没事儿就到皇太子妃跟前来“听信儿”,一副你不给我准信儿,我就见天儿在你眼前守着的模样。
皇太子妃抬眸看侯佳氏一眼,“从前她先祖额亦都,号称我大清第一功臣,这才使得她们家一向自视甚高。可是额亦都最高不过封到公爵,看看人家福康安,如今已然是贝子了。”
“大臣功封贝子,授宗室爵位,这是咱们大清前所未有的事儿。要是这么论的话,她先祖额亦都可就不再是大清第一功臣,这‘大清第一功臣’的名头,该轮到人家福康安了。”
侯佳氏听着也只是笑笑,“那我看人家侧福晋,依旧还是高高兴兴地预备贺礼,却没半点的不高兴和缩手缩尾呢。”
皇太子妃轻哼一声,“那还不是因为和琳也同立战功?和琳好歹也是钮祜禄氏,跟她们家勉强算是出自同族,可为‘堂房’。她这边也自觉沾光,好歹不算她们弘毅公家彻底埋没了。”
西暖阁内,廿廿正逗着绵恺玩儿,星楼进来,有些嗫嚅。
廿廿便道,“傻丫头,你明明有话想说,心里又憋不住,怎么还光张嘴不出声儿啊?”
星楼红了脸,低声道,“奴才,奴才方才打东边儿走过,隐约听见皇太子妃主子她们说,说……”
星楼年岁小、刚入宫,而且为人看起来也没星楣伶俐、没星桂稳妥,故此便是皇太子妃那头儿也不甚防备着她去。
廿廿将绵恺交给嬷嬷去,点头道,“你慢慢儿说就是。”
星楼绞着手指头,咬着嘴唇,缓缓道,“她们说,‘大清第一功臣’的名头,再不是主子家的先祖额亦都,而是福康安了。”
廿廿微微挑眉,便也会意。
福康安以臣子,封了贝子,竟然得了宗室爵位去,早已惹得朝野哗然,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星楼担心是主子强颜欢笑,这便小声道,“主子,你别难过……那就是她们说,弘毅公的功劳不会被埋没的。”
廿廿知道对于这么一个小女孩儿来说,遇见这么件事儿是有些沉甸甸的。廿廿便抓了块松子儿奶油小酥,搁进星楼掌心,“好孩子,这事儿你就过个嘴儿即可,甭往心里去。这是我母家的事儿,我自己心下兜着就成了。”
“好孩子,这松子儿奶油小酥是才做得的,正香酥可口,你快拿了去尝尝。”
这饽饽又香又酥,还都是做成长条儿形,方便小孩儿拿握,故此这是廿廿吩咐了做来给绵恺嚼咕、磨牙用的,自都是最好的东西做出来的,香味儿扑鼻。
星楼接过来,眼圈儿都红了,“这是小主子的爱物儿……”
廿廿便笑,“傻丫头,瞧你这小样儿,也跟我的孩子似的。”
星桂笑着走过来,拉了星楼的手走,“趁着热乎赶紧吃,待会儿凉了就白瞎了。不过这小酥吃起来会掉渣儿,你在主子跟前吃就不合适了,赶紧回屋里自己好好儿享用去。”
星桂送星楼出去,星楣便忍不住有些撅了嘴。
星楣是弘毅公家那边儿选出来的,自然心下向着弘毅公家。
廿廿看她一眼,便也叹口气,“我说了不叫星楼往心里去,你倒是给坠着了?”
星楣苦了脸道,“主子……您说皇上怎么给福康安封了贝子了?那可是宗室爵位,福康安就算是外戚,可也不能给封宗室爵位吧?”
“就算是他阿玛傅恒大人,也只封到四字公爵,没有封到宗室爵位去啊。”
廿廿含笑瞟她一眼,“你呀,是不明白老人家的心思。你回想回想你自家玛父、玛母的性子去,他们到了年岁大的时候儿,最看重的可是什么?”
星楣想了想,“奴才玛父老了的时候儿,嘴里成天念叨的是,‘总不能老了老了,还坏了这一辈子的名声去’。”
“就是的啊,”廿廿轻叹一声,“还有两个月,皇上就要正式内禅给咱们家太子爷了。今儿连嘉庆元年的时宪书都颁布下去了,一切都已经到了眼前儿来了。皇上归政之后,已明下谕旨,不加尊号,只用‘太上皇帝之宝’,与‘太上皇帝玉册’,其余一切冗余,一概免除。”
星楣便也张了张口,“……好几百年才出一位太上皇帝,可是皇上竟然给自己什么嘉礼、尊号都不要,只用一份册宝,就够了?”
廿廿点头,“皇上只要一份‘太上皇帝’的册宝,咱们便更该明白,这份册宝乃是皇上对他老人家六十年的乾纲独断的总结,更是对他自己这一生的一个归结。”
星楣点头,“正是呢,便是按着民间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份儿‘棺材本儿’了,是这一生盖棺论定的结语了。”
“正是如此,”想到皇上的寿数,廿廿也是忍不住轻叹。虽说朝野上下谁不希望皇上能活到一百岁呢,可是,终究这一切都更可能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所以咱们该懂,这份册宝对于老人家有多重要。”
“你知道,皇上明颁谕旨里说,他的‘太上皇帝玉册’之上,镌刻的就是皇上在前年亲作的《十全老人之宝说》。”
廿廿眸光轻转,“皇上这一生,到最后,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十全老人’之称。所谓十全者,是以‘十全武功’起说。既然是‘武功十全’那就应该在今年结束之前,所有用兵之战全都十美。”
星楣已是会意,“现下朝廷用兵紧要之处,就剩下福康安、和琳二位大人所带兵剿匪之处了!故此皇上极为盼望在他老人家传位之前,那边的战事也能奏凯,若此才能真正成全了皇上‘十全老人’的心愿去!”
“故此,皇上自要加殊恩,以旷世未有之恩典,鼓舞士气,使得福康安能带兵早日大获全胜,班师还朝!”
思路开了,星楣便又是一拍手,“实则,皇上也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吧!今年是皇上在位最后一年,明年又是太子爷登基的头一年……两代皇权更迭之际,更需要大武功来上报天恩,下安黎民,所以不仅是皇上需要这场大胜,太子爷同样需要啊!”
“故此皇上急迫地盼望这场大胜,太子爷其实更盼望这场大胜呢!皇上赏给福康安如此的殊恩,既是为了成全他老人家自己的一世圣名,也更是为了太子爷,为了能让嘉庆元年开始就是一个好兆头呢!”
廿廿含笑点头,“要不怎么说你聪明呢?你能看懂的事,便是这个家里,也未必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如此说来啊,咱们毓庆宫里,比不上你的人还有很多。”
星楣受了夸奖,兴奋地红了脸去,看左右无人,上前抱住廿廿的手臂轻摇,“格格,瞧您说的……”
廿廿抬眸看着她兴奋地红了的脸儿,有些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儿,可是看她那一双眼睛晶亮闪耀的模样儿,也终是笑了笑,暂且将那话给咽了回去。
星楣跟星桂两个的性子不一样,星桂沉稳,星楣却是个爱撒娇的,最喜欢被人夸奖。
这性子不仅她看得明白,这家里上上下下时日久了,就也都看得出来。她房里这些人,但凡有事要求星楣的,个个儿都跟嘴里抹了蜜似的,只要话儿说得好听了,便是不用给什么实际的好处,星楣这傻丫头便也巴巴儿地替人家去办了。
进了十月,皇太子继位之事更为紧锣密鼓起来。
皇太子忙碌前朝之事,后宫和家事,皇太子妃自然而然地都抓在了掌心儿里。
廿廿也是私下里嘱咐了刘佳氏和王佳氏,只要不是太子爷亲口当着众人吩咐的,那便都由着皇太子妃自己去安排,别叫皇太子妃觉着是她们想要跟她争什么去。
这日皇太子下班(这个词儿古已有之)回来,神色之间略有些怏怏不快。
皇太子先直接进“味余书室”处理公务,皇太子妃再度直接挑帘子进来,关切地问,“太子爷今儿可遇见什么不痛快的了?”
皇太子长眉陡然一结,“太子妃怎么又过来了?”
皇太子妃一怔,尴尬地回头看一眼房门。
——这味余书室与她退居的东顺山殿原本就连着,乃为一体啊。
皇太子皱皱眉,自吩咐三庚给他更衣。立在屏风之后,两夫妻之间隔着一道屏风说话儿。
皇太子尽量和声和气地道,“……绵宁的婚事,明年我继位之后便正式下旨指配。他房里人的事,你该安排妥当了吧?”
皇太子妃便叹了口气,“太子爷吩咐过,妾身岂能不往心里去?只是这阵子以来,家里诸事繁杂,挑人又不是简单的事,这便一时还没有合眼之人?”
连三庚都感觉到太子爷身子忽然一冷。
“还没有合眼之人?太子妃,当真要我明年下旨指配之际,再同时赏几个女子进他房里么?这样的事,总归先安排好才是!”
“至于诸事繁杂……你今晚便理出一个清单来,究竟有哪些必须要办,你又分身乏术的,我安排人替你分忧就是。你先最紧要忙绵宁之事!”
“那倒不用了!”皇太子妃赶忙说,“虽说诸事繁杂,终究没什么我办不了的。太子爷放心,我尽快将这些事都一件一件安排妥当。”
皇太子换上了燕居的常服,却是直接出门,去了廿廿那边。
小小的绵恺,此时是最佳的平息皇太子内心烦躁的武器。
廿廿由着父子两个玩儿了一会子,这才小心问,“爷……心下仿佛有事?可有什么是我能分担的?倘若爷觉着是我力所能及的,爷尽管吩咐就是。”
皇太子叹了口气,“不是家里的事,是前朝。汗阿玛和我都盼着福康安与和琳能早日大获全胜,班师还朝。”
廿廿点头,“湖南匪首吴半生不是已经被生擒了么?虽说此次匪首不止吴半生一人,再加上湖南之地地势险要,高山陡峭,木(棚)城、石碉密集,故此难度极大,不能一蹴而就。然则大功已然指日可待,太子爷别急。”
皇太子叹口气,点头道,“我烦心的倒不是此次剿匪之事。地势再险要,有朝廷七省大军,大胜已是必然。”
“可是与这些外头的匪患比起来,我心下最烦扰的,还是朝廷内部的贪墨之事……”
廿廿便也是心下一沉,“怎么,前朝又查出贪墨大案了?”
贪墨大案一向难办,牵连广、旷日持久,可是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还有两个月都不到就是传位大典,这一个多月间怎么办得完?
也怪不得太子爷如此忧心。
皇太子点头,“闽浙总督、觉罗伍拉纳,收受盐规十五万两、黄奠邦银九千余两。“
“福建巡抚浦霖,抄没家产之时,查出现存银钱、及埋藏寄顿银两多至二十八万。其余房屋地契物件,尚不在此数!”
廿廿也是吃了一惊,“福建总督、巡抚全都卷入如此大案?”
一省督抚二人,乃为一省总掌之官,竟都出了事!那这一省,岂不是要从上到下,烂到根儿了?
偏福建山高皇帝远,派员查办,更难免有徇私包庇之事,让朝廷也有鞭长难及之处。
皇太子闭上眼,“今儿,汗阿玛当着我和军机大臣的面儿,说‘今伍拉纳、浦霖罪更浮于福崧,是竟不能全朕用人颜面’……”
即将禅让的老人家,竟说出这样“颜面难全”的话来,何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