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离了西暖阁,直出毓庆宫,一直朝宫城东边儿去。
毓庆宫太监们的下处,就在东边那些灰墙灰瓦的排房里,那一排排的小院儿与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形成鲜明的对比。
太监们当值的时候儿,统一在各宫宫门外的值房里候着;不当值的时候,就都退到内廷以外、各自下处。
皇太子走进去的时候儿,因是夜晚,脚步便轻。也没用叫门,皇太子是直接叫三庚去宫殿监值房那边拿了钥匙,径直而入。
走进门的时候儿,那小院儿里黑漆漆的,院子里没人走动,左右两边儿和西边的窗户也黑着,只有东边儿的窗口露出微弱灯光。
因建筑的规制,都是东高西低,所以这小院儿里,九思单住东边儿,西边儿是几个首领太监合住,其余小太监就都分住左右两边的厢房的大通铺里。
三庚悄声给皇太子嘀咕,“……看着样儿,是都在思大爷屋子里说话呢。”
皇太子点点头,竖起手指来,示意先不必惊动他们。
立在门口,屋里的话语声虽然低,可是因为夜色寂静,故此那动静还是丝丝缕缕地传了出来。
“……思大爷究竟是按着主子爷的吩咐办事,也不是思大爷自作主张。思大爷伺候了主子爷和福晋主子这么多年了,福晋主子心下何尝不明白思大爷的性子呢?思大爷何尝就是那样敢不奉主子的命,就敢自己给拿主意的人?”
“可是福晋主子还是下了这么狠的手,那想来就不是冲着思大爷来,打的也不是思大爷……”
敢这么在九思跟前嘀咕的,是九思的干儿子——小太监五魁。
五魁是“五”字辈儿的了,进宫时日便短,自己年岁也小。今年才不过十一二岁,才敢这么口没遮拦的。
果然,九思这便呲儿他,“你个狗蛋子,浑说什么呢?主子们也是你在这儿嚼舌头的?赶紧住喽!”
九思说着叹了口气,“奴才们是干什么使的?除了给主子听差跑腿儿,你也得叫主子撒撒气不是?要不你说主子们一腔子的气,若不撒出来,还不得郁闷病了?”
“我是咱们家的总管太监,主子这口气若不冲我撒喽,回头也得打到你们身上。我倒觉着,打完了我了,福晋主子的气散了,那你们就也都安生了。”
“我好歹是总管太监,慎刑司掌板子的手下必定留着情分;再者我是从小在主子爷跟前长大的,福晋主子便是再生我的气,至少也还能留几分情面……若要是换成了你们,那还不得直接就往死里打啊。”
“总归啊,哎,这院子里就我一人儿趴炕上躺着,总比满院子都是你们哼哼,要强得多啊。”
九思这一番话说的,叫一班小太监们都一顿跪下感谢;门外的皇太子,鼻尖儿也有些酸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虽说隔着主奴的身份,可是情分却是旁人比不了的。
那五魁还哭了,抽抽噎噎地道,“……实则福晋主子还不是恨侧福晋了?她何尝当真给师父你留情面了?师父也不瞧瞧,您这都伤成什么样儿了?”
“福晋主子既恨侧福晋,那便直接找侧福晋去呗,管她再使出什么手段去呢,也不值当拿师父您出气啊……”
五魁话没说完,就忽然“嗝儿喽”一声没动静了。显见是九思听不得了,直接给了一脚,将下头的话给踹回去了。
皇太子叹口气,冲三庚点点头。
三庚这才赶紧挑帘子进去,登时屋里一顿“噼嘞噗咙”的。
皇太子特地缓了一会儿,给他们个缓冲,这才自己挑帘子进去。
只见地上已经跪了一地。就连那伤号九思,竟然也顾不得疼了,硬生生从炕上直接折到地上去。跪不得,便直接趴地上了。
皇太子该听的也都听见了,该看的也看完了,当着一帮子太监的面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慰了安慰九思,并且将腰上随身带着的一小瓷瓶金疮药解下来,放到九思手里。
九思这会子已经不是精明的总管太监,而是退化成了当年那个傻不拉几的少年,望着皇太子就嘿嘿地傻乐,“……主子爷,实则这药,奴才已经使着了。”
皇太子就挑眉,“你使着了?谁给你的?”
这是他腰间随身带着的,这级别药物的配料,里头那麝香、冰片、血竭的用量,哪儿是太监们能捞着使的?
九思便继续傻乐,“嘿嘿,是侧福晋主子着人送来的……好大一瓶子呢,比主子爷给我的这个还多。”
皇太子听着,强忍着没翻白眼儿。
这金疮药通常是男子们随身带着的,对于女人们来说却用场不大,所以没听说哪个内廷福晋还带自己藏着一大瓶子金疮药的……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小福晋住进了他的西暖阁,那是他自己的寝殿,所有他自己体己的东西都在那屋子里。
所以她的小福晋就把他自己的那一大瓶,全都拿出来送了人情……
皇太子鼻尖儿就又酸了——他是舍不得那药。
这药配得特别好,皇子们在外头每日骑马射箭的,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这金疮药洒上就能立时止疼、止血,外兼还能不化脓。
——这金疮药是他汗阿玛使的,因他是嫡皇子、且是内定的皇太子,故此这药他也才能捞着一份儿。旁的皇子是没有的。
他自己都稀罕,每次只带一小瓶在腰间的荷包里挂着,以备个急用的。家里也就存那么一瓶子……结果,都被一窝端了。
皇太子叹口气,拍拍九思的肩膀,“那你养着吧,你这伤用不了多少天就能好了。”
怨不得他瞧着九思好像没那么疼呢,原本还以为是打板子的太监手下留情,原来是这金疮药起的效。
皇太子来这排房看九思的时候儿,走进门来还是心情沉重的;等走出去的时候儿,却是如释重负,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这不是说他不在意九思挨这顿打的事儿了,他是因为知道,背后已经有人替他来照拂九思了。
九思虽说身上挨打,可是相信,九思的心却不会因此而变凉。
也怨不得那嘴上无毛的五魁在那胡咧咧的时候儿,九思非但没跟着说一句主子的坏话,更是接连制止五魁那有口没心的去。
“主子……五魁还小,您千万饶了他。”三庚关好了门儿,从后头跟上来,还紧着给五魁求情。
他们都是当太监的,都知道自己毕竟也有年老的那一天,故此在宫里伶俐的小太监里选一个徒弟,或者干儿子的,就是希望等自己老了,好歹也能有个依靠。
故此这五魁跟九思的情分便不是旁的太监比得了的。甚或,九思都宁肯自己再挨一顿打呢,也不希望这个五魁因此获罪,或者干脆给直接撵出去了。
皇太子哼了一声,抬步走在寂静的东长街里,“……都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呢,我何尝不明白,九思还指望着五魁养老。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能选中一个合适的、一起过一辈子的人,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而能选的对人,那就更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造化了。”
她的小福晋说得对,他是该好好儿想想,他究竟该选什么样的来一起过完这一辈子。
尤其,这个要过一辈子的人,还是枕边人。自己所有的心事、秘密都得托付的人。
——倘若选错了人啊,那才反倒是给自己选了一个最大的隐患去。
倘若说,前朝那些心怀二意的大臣,如和珅等人,不过是他的肘腋之患;而这个要与他过一辈子的人若选错了,那才叫心腹之患呢。
走进内廷宫门的时候儿,皇太子的心意已经定了下来。他招手唤三庚近前,附耳吩咐了两句。
三庚听罢也是讶了讶,却也随即行礼道,“嗻!”
皇太子回来,这便又奉着乾隆爷去祭天斋戒。
不过好在斋宫就与毓庆宫一墙之隔,两宫之间还特地开“阳曜门”相连,倒仿佛皇太子还在家中一般。
——虽说皇太子妃便也知道,皇太子回来当晚就去东边儿排房看过了九思,叫她忐忑了一个晚上。
可是皇太子回来之后却一个字儿都没提过,就仿佛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一点儿水花都没有。
这倒叫皇太子妃也放下心来。
也是,从前不管她惩戒家里哪个人,不管是女子、太监,甚或是阿哥爷的侍妾,阿哥爷虽说也劝说,却也并不拦阻她。
如今她稍有忐忑,也不过是因为九思终归是总管太监,且是跟阿哥爷从小儿的情分;再加上九思的事儿里缠着侧福晋那边的事儿。
可是却原来都是她白担心了一场,阿哥爷依旧如故,依旧相信她,依旧将家里的事统交给她管着,他并不干涉。
只是在第三天的头儿上,她开始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了。
三庚带着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往毓庆宫里搬书。这些书原是皇太子从前在撷芳殿中所外书房里的私藏。
因书房除了藏书,又曾经一向是阿哥爷处理公务的所在,故此即便是嫡福晋,从前也不敢任意踏足,更不敢擅自挪动。
于是这一回搬家到毓庆宫,皇太子妃主持搬运的也都是后宅的那些家什,对外书房里的东西并没敢动,都等着皇太子自己回来归置、搬运。
便是毓庆宫里究竟哪一处辟为皇太子的书房,也是一直没个定论,总得等着皇太子回来自己挑选。
按着惯例,皇太子的书房一般就选在前院了,这才应了“外书房”的名儿,有大臣等来办事,也方便在外书房里召见;又或者是在后院再寻一间内书房,也通常都设在配殿里了。
按说皇太子回来之后往毓庆宫搬书,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不对劲儿就不对劲儿在,太监们将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的书,开始往继德堂里搬了。
继德堂是寝殿,便是皇太子也要摆几个书架子,有些喜欢的书需要随手就能拿到;可却不是眼巴前儿这种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的搬运法儿。
皇太子妃先前还忍着,没问;等到大书箱子已经快要堆满一间屋子了,皇太子妃这才按捺不住了,问,“……太子爷是吩咐这些书都往哪儿放?”
三庚堆了满脸的笑,先行了个单腿跪安,才敢答话,“回皇太子妃主子,主子爷吩咐了,东边儿、西边儿,都放!”
点额便是一皱眉,“东边、西边都放?”
她自敏锐察觉到,太子爷这意思,说的是她和侧福晋这两头的住房。
虽说西暖阁在西边儿的内间,她的东耳房更是在东暖阁再往东一间,她们两个的住处距离明间儿之间,还都隔着一间次间呢。
可是,也没道理太子爷的寝殿,一共就五间,反倒要东边儿、西边儿各辟出一个书房来吧?
可是既然皇太子都说了,东边儿和西边儿都放,又不是只放在她的东边儿,她便也暂且忍耐着,端看太监们要怎么安排。
结果越看便越不对劲儿了,只见太监们鱼贯而入,将绝大部分的书箱子都搬到了东边儿来,甚至直接搬进了她住的东耳房,乃至东边儿的顺山殿里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皇太子妃这才有些惊了。
可是三庚好脾气地笑,“主子爷就吩咐这么搬,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奴才也不敢问。要不,太子妃主子回头等主子爷回来了,亲自问问太子爷的示下?”
皇太子妃抬眸瞧着,倒是,西边儿也搬进了些书籍。
只不过,西边儿不是一箱子一箱子的往里抬书,而是开了每个书箱子,从里头单选出那么一匣、两匣的搬进去罢了。
从数量上,这左边儿和右边儿,逐渐的便拉大了差距。东边儿的数量,差不多要有西边儿的十倍去了。
就在皇太子妃满心画魂儿的时候儿,就见外头竟然是九思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也指挥着太监往里抬东西。
这回终于不是书箱子了,而是长条儿的。从外形一看就是匾额。
而且九思是带着人,径直往她的东边儿来!
皇太子妃冲九意使了个眼色,九意赶忙迎出去。就在门口就掀开了匾额上的盖袱去——
只见四个大字“味余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