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回转门内,廿廿仿似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正与点额的撞个正着。
点额蹙了蹙眉。
当着阿哥爷的面儿,她本想掩饰住的,却没曾想方才许是看得有些失神,这便没来得及调转开。
廿廿含笑道,“小妹方才没规矩了,皇太子妃娘娘勿怪。”
廿廿说着眼角轻瞟十五阿哥去,嘴角忍不住盈盈含笑。
皇太子便也笑着对点额道,“她是侧福晋,不同于她们。她又刚诞育孩儿,身子还没养好,那些没要紧的规矩,便在她这儿免了吧。”
点额干涩地笑笑,“太子爷都这么说了,妾身难道还能有什么不同意的么?只是也请恕妾身提醒太子爷,在咱们自家里怎么都成,可是若放到外头来,便是侧福晋的礼数,也不能不谨慎着些儿。”
点额瞟过廿廿一眼,“虽说来日侧福晋自为内廷主位,只是至少眼前这几个月,她还尚未得赐封位分,总须谨慎则个才好。”
皇太子淡淡笑笑,正要说话,却被廿廿给抢了个先儿。
廿廿娇俏含笑,冲皇太子眨了眨眼,“太子爷,妾身也觉着皇太子妃娘娘说的对,不管在家里如何,妾身在外头可是要谨守身份,该跪就跪,自然该口称‘奴才’的。”
“不过皇太子妃娘娘的大恩,我也没想到呢!原本我还没正式得赐封,我还想着,从今儿起到明年正月太子爷正式继位,这中间的三个月,我便不应该出门儿,只跟着刘姐姐、王姐姐、侯姐姐她们止步在后院里也就是了。”
“可是方才我听着皇太子妃娘娘的意思,是还准我出门去抛头露面,故此才要如此谨慎顾着在‘外头’的礼数,是不是?”
点额悚然挑眉。
皇太子闻言倒是大笑,“瞧你说的,怎么可能不准你出门!你是侧福晋,乃为汗阿玛钦赐,你自然有资格出外的。”
“再说你现下没得正式赐封,并非是你的位分降低,只是因为现在已经九月,距离正月传位大典不过三个月。忙碌那传位大典已经是要前朝后宫忙得手脚并用了,哪里还有必要再额外册封一番皇太子的仪式去?”
“别说你们,就连我这个皇太子的册封典礼都免了,一切都等明年正月一并举行就是。”
廿廿含笑点头,“实则这一切,妾身心下都并无波澜,总归不管是侧福晋也好,还是来日什么主位也罢,终究都是皇上赏的、是太子爷赏的、也是皇太子妃娘娘抬举的。”
“三位赏,我便谢恩;三位不赏,我也总归安之若素就是。”
皇太子轻笑,伸手刮了她鼻尖儿一记,“你倒乐得轻省,可是爷才不给你那个偷闲的机会去!你啊,这未来几个月家里家外还有的你忙的!”
皇太子说着,抬眸瞟了点额一眼,“咱们家不同别家,别家嫡福晋自该当家理事,可是咱们家嫡福晋的身子,家里家外谁不知道?嫡福晋的身子还需将养,劳累不得,你既是个年轻力壮的,还不代替嫡福晋,家里家外的多出几分力去?”
皇太子这话一出,便连星桂和星楣两个都忍不住笑了。
她们两个也更留意到,在廿廿面前,太子爷称呼嫡福晋依旧还是从前的“嫡福晋”,而没说是“皇太子妃”。
廿廿眼波流转,却是含笑拉过就刘佳氏的手来,“皇太子妃娘娘为了这个家,不辞辛劳,故此妾身帮衬着皇太子妃娘娘自是应当的。只是妾身的能力也自有限,就怕帮不及,倒请太子爷和皇太子妃娘娘允准,且叫刘姐姐也多帮一份忙呢。”
皇太子凝着廿廿,便也哼了一声,“如今你刘姐姐也是侧福晋,自然该分担一份。这还哪里用你特地提出来的?你们两个自己去分配就是了。”
回到内院,皇太子依旧还是如常的例子,先陪皇太子妃回了正房去。
刘佳氏轻叹一声,捉住廿廿的手,“瞧你,今儿这样水里火里的,还不忘抬举我去。”
廿廿静静抬眸,“姐姐,此时已是九月,三个月之后就是咱们太子爷登基,册封六宫。嫡福晋跟我,位分上已是没什么悬念去;而姐姐的位分,便都在这三个月里呢。”
“姐姐便是不争,可也总归要当仁不让去才是。毕竟姐姐是大阿哥和三格格的生母,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总要为两个孩子。”
刘佳氏也是黯然点头。
说罢了自己的事儿,刘佳氏不觉勾起了唇角,“方才在大门外,你可是将咱们尊贵的皇太子妃娘娘气的够呛。”
廿廿冲刘佳氏眨了眨眼,“姐姐素知我的性子,我又哪里是那当着姐妹们的面儿,爱显摆与太子爷情分的人?若不是咱们尊贵的皇太子妃娘娘非要在我面前摆皇太子妃的架势,又非要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是由妻变成了妾……我便也不值当。”
刘佳氏含笑点头,“你办得对,就是要让她知道,这世上不管什么位分,皇太子妃也好,便是来日的皇后也罢,终究这些名号和身份都是皇上们给的。”
“倘若没有了皇上的心和尊敬,那便是皇后又怎样呢?咱们大清朝又不是没出过废后,更不是没有过名分虽然未废、可事实上却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累了自己的儿子去的皇后?”
“说到底,什么名分都是空的,唯有抓住太子爷的心,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啊。”
廿廿含笑点头,握握刘佳氏的手,“姐姐侍奉太子爷最早,又是大阿哥的生母,太子爷对姐姐的情分终归是最为长久的,是无论后来是谁,都比不上的。”
刘佳氏轻叹一笑,“你不必安慰我,我这些年过来,心下哪里是不明白的?我跟关佳氏,说到底不过是太子爷大婚之前,先摆在房里的丫头,方便伺候太子爷罢了。”
“这说到底还是皇上和孝仪皇后、庆贵妃当年看顾着太子爷的心意罢了,却哪里是太子爷自己选的?我们跟太子爷是有这些年的情分,可是‘情分’是年深日久的积累,终究跟太子爷是否‘动情’,是两回事啊。”
廿廿倒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颊摇摇头,“姐姐就是过谦。总归太子爷对姐姐的情分,我是看得见的。”
刘佳氏便也只好笑了,“好,好,自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不管曾经是什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从你大婚进宫,太子爷眼里心上何尝不是只有你去了?要不,从你进门儿之后,怎么就见你一个生了格格,又生阿哥的,倒没旁人再出动静了?”
两人说笑着一起往各自下处行去,眼角余光扫过,两人俱都瞥见了窗边的侯佳氏去。
便是廊檐幽幽,九月亦是深秋,早已关窗户关门的,可是廿廿与刘佳氏又如何猜不到侯佳氏此时会是何等神色去?
廿廿收了笑,悄声问刘佳氏,“姐姐与她一个屋檐下住着,她这些日子来可还安静?”
刘佳氏点点头,“终究她半个月前才回来,这半个月来家里事儿又多,她倒没起什么刺儿去。”
廿廿按了按刘佳氏的手去,“她一向不喜欢有人会超越到她前头去。如今姐姐得了侧福晋的称呼,自然在她这个庶福晋之前,我倒担心她会心中嫉恨姐姐,姐姐还请凡事多小心为上。”
九月十二日,十五阿哥以皇太子的身份,前去恭谒东、西二陵。
按着礼部安排好的日程,皇太子这一走,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回来,中间这便是半个月去。
家里这边又要忙着移居毓庆宫,忙得一片兵荒马乱去。
对这撷芳殿中所,廿廿自然还是有感情的。她初嫁入门,她在此诞育的七七和绵恺;她与阿哥爷的洞房花烛、耳鬓厮磨……都在这小小的撷芳殿中所。
尽管这里也曾留下过许多不快乐的回忆,比如她当年还没嫁进来时,牙青在大门外袭击过侯佳氏的额娘;譬如她刚嫁进来时的顶门丧;譬如……骨朵儿、沈佳氏的薨逝,还有五格格、六格格、七格格这三个小生命的消逝。
以及,在撷芳殿居住之时,十五阿哥家曾经与十七阿哥家比邻而居。本就是至亲手足,隔墙相望,也自是亲近。
搬离撷芳殿的那天,廿廿不由得在琉璃门处回眸遥望,心下颇多感慨,也是五味杂陈。
只希望,挪进毓庆宫后,曾经的不快都会沉淀远去,而留下来的更多是向未来看去的希望。
皇太子一家在皇太子妃的率领之下,正式挪入毓庆宫去。
早年皇太子就曾在毓庆宫居住。那时候他才五岁,刚刚离了孝仪皇后和庆贵妃两位额娘去。后来成婚,这便搬入东二所,再到撷芳殿。
如今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年幼时的居所。
只是虽说毓庆宫还是这个名字,却早已经不是他当年居住时候的模样——康熙爷废太子礽之后,康熙爷和雍正爷都不再明立太子,故此为免内外揣测,这便将毓庆宫降格为众多皇子们的集体住所。
而这一回,乾隆爷为了传位给皇太子,这便特地又在乾隆五十九年、乾隆六十年,两次大规模添建和改建。
乾隆五十九年二月,修理琉璃头停、布瓦头停,油画见新、拆墁月台、海墁散水、拆砌门腿、台帮、墙垣以及裱糊等;
乾隆六十年(1795年)正月内复遵旨:将毓庆宫殿前添盖大殿一座,其惇本殿并东西配殿、露顶、祥旭门俱往前挪盖,添盖围房、值房、游廊及东山抱厦、改盖顺山殿以及添做檐网、改做画活、琉璃头停并内檐装修、油画、糊饰等项……并择于二月初六日黄道吉日动土。
增建、改建之后的毓庆宫,前殿添一座五间的大殿,便从规制上高过了撷芳殿所儿内的三间前殿去,明示皇太子身份在众皇子之上。
从撷芳殿来到这规制高、又是新添建修葺过的毓庆宫,众人都是眼前一亮。
“……这工程便是由大舅爷主持的,当真修得好。”皇太子妃身后的一众奴才队伍里,传来这么一个清凌凌的嗓音。
从前在撷芳殿中所里,所有女子、妇差们都是各安其位。嫡福晋跟前也只有含月、望月两个头等女子近身伺候着,才能每日里瞧见。
嫡福晋名下共有八名女子,原本刚嫁进来的时候儿是一水儿的家下女子,后来有身故的,有足岁出宫的,这便也陆续往里补着官女子。
除了含月和望月之外,还有两名二等女子,偶尔到主子跟前回话,但也只是门槛外伺候的,也都是嫡福晋带进来的加下女子。
其余还有四名,是官女子补进来的,却只是使女,平素都各自管着库房等处,只在东西围房当差,平素没资格到内院主子跟前来的。
要不是今儿大搬家,所有人都跟着一股脑儿地露了面,要不廿廿都没将嫡福晋名下的女子给看全过。
廿廿顺着看过去,见是个年纪小的。虽说落在八名女子最末尾,可是却因年轻活泼,而显得十分惹眼。
这个女子,廿廿也眼生,是头回瞧见。
廿廿回眸看了一眼星楣。
星楣爱打听这些,这便赶紧凑近了道,“她是个才入宫的小丫头,管着嫡福晋的胭脂水粉的。因嫡福晋平素也不好打扮,这些胭脂水粉的差事便也不要紧,倒叫这丫头没什么机会往前头来。”
廿廿点点头,“管胭脂水粉的,倒清楚内务府的工程。”
星楣道,“那也是巧了,因她阿玛就是内务府的员外郎,就是跟着管工程的。她这便是跟着知道了。”
廿廿点点头,“头回见着,远远听着嗓音也是好听。又是管胭脂水粉的,想来也是擅长打扮的……又口齿伶俐,阿玛还是内务府的官员,嫡福晋挑人的眼光一向不差。”
星楣瞟了那边一眼,笑道,“可是原本嫡福晋好像并不大待见她,要不就凭她这儿欠欠儿的性子,早该设法往前头来,争主子的宠信了。”
“今儿她可捞着在主子跟前抢句话说的机会了,看把她给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