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月含笑道,“奴才瞧着,主子这是在用三格格的婚事,设法将刘庶福晋重新拉回来?”
点额轻哼了一声,“终究是相处多少年的老人儿了……她是最早到阿哥爷身边伺候的,阿哥爷对她的旧情分还是有的。”
“这些年她也算驯顺,如今又到了这个年岁,该斗的都斗过了,该争的也都已经尘埃落定。她如今最后的一桩心愿,就在三格格事儿上。”
“在这最关键的事儿上,我拉拔她了,她但凡有半点儿良心,心底下也该知道怎么选。”
含月想想,便也点头道,“这次主子竟然如此抬举了三格格去,别说刘庶福晋大出意料,想来侧福晋也会没想到吧……她早先说出去的话,自是闪了舌头去。”
“反过来说,主子这么抬举刘庶福晋和三格格,侧福晋总不至于猜不到主子的用意去——那就即便刘庶福晋不会立时倒戈过来,那侧福晋怕也是要从此开始防备了刘庶福晋了去。”
“这样一来,便用这样一桩婚事,主子就轻而易举将她们两个的心给拆开了。侧福晋的左膀右臂,这便失了一边。”
点额轻哂一声,“她自以为聪明,能拆了别人的左膀右臂去,我难道就不能拆她的?”
“她的拆法儿,是明摆着得罪人;而我的拆法儿,不但不得罪人,反倒还要她们感恩戴德呢……”
含月兴奋道,“这才是主子的高明呢!主子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格局,岂是她一个破落户儿家的小丫头能比得上的!”
六月初二日,圣驾才到热河。
此时天降大雨,对于旱情严重的这一年来说,这场大雨虽说叫道路艰难,可是却是天降喜雨。
高兴之下,尽管下着大雨,八十四岁的乾隆爷亲自赴热河文庙和永佑寺行礼。
廿廿等一众女眷先行回避暑山庄。
刚安顿下来,廿廿还张罗着叫太监们去预备热水,想等十五阿哥回来,好叫十五阿哥好好沐浴一番,以祛大雨寒意。
可是左等阿哥爷不回来,右等阿哥爷也不回来,眼见天色都擦黑了,十五阿哥竟然还没动静。
廿廿心下有些悬起来了,这便叫了四喜出去打听。
四喜出去打听了一圈儿,回来的时候儿身上的衣裳都被雨水给浇透了。
便是六月,承德山城温度还是略低,况又是在雨里,四喜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廿廿便更不放心,忙捉住他问,“……这是怎么了?”
“回主子,是,是出事儿了——皇上去各庙里拈香行礼的时候儿,河东安远庙的琉璃瓦忽然滑落,砸坏了下头两层的屋檐去,皇上大为震怒。主子爷正陪着皇上,查问此事呢。”
“怎么回事?”廿廿心下也是惊跳。
承德的各座大庙,都不是普通的佛寺,朝廷斥重金修建,并且高僧住持,实则都是为了安远怀柔蒙古各部。
这座安远庙乃是皇上为达什达瓦部所修建的大庙,仿造当年该部在伊犁时的祖庙所建。安远庙内绘绿度母,乃是所有度母的主尊,意义非凡。
达什达瓦部曾是准噶尔部的一大部落,当年在朝廷平叛准噶尔的时候,毅然率部从伊犁内附,有功于社稷,故此一向受朝廷重视。
安远庙在乾隆二十九年前后落成后,成为厄鲁特各部到热河入觐之时的礼佛、聚会之地。每每厄鲁特各部王公云集,周围也汇集了商贾,热闹非凡。
连皇上每次到热河去,都要到安远庙去看看。
这样重要的一座庙宇,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又正好就发生在皇上前去瞻礼之时,况且皇上还因大雨而开怀着呢,这叫一个扫兴……怪不得叫皇上震怒。
因为事关热河的工程之事,叫廿廿不由得多加了个小心,这便悄声问,“……你可听见些关于此事的动静去?这工程是谁负责的差事?”
四喜道,“好像是惇妃主子的兄长,叫巴宁阿的……”
廿廿心里一动,“哦?是他?”
十五阿哥深夜才回来,也顾不上泡热水,只简单换了衣裳,喝了一碗姜汤驱寒。
廿廿忙叫添了个汤婆子过来,放在十五阿哥手里,“我知道阿哥爷身子强健,好歹焐焐手吧。”
十五阿哥唇角轻勾,抬眼瞟廿廿,“……越来越知道心疼人儿了,嗯?”
廿廿噘嘴,“瞧爷歪的,就好像我这些年都不知道心疼爷、今年才反梢似的。”
十五阿哥大笑,将汤婆子扔一边去,将廿廿给搂过来,摁在怀里,“要什么汤婆子,你又热乎又软和,才最合适!”
廿廿不由得笑,想起八福晋庆藻与她讲的江南习俗,便道,“都说江南人夏日里为了避暑气,要抱着‘竹夫人’睡;怎地十五爷偏反其道而行之?”
十五阿哥大笑,将廿廿揽过来,凑在耳际呢哝,“……闻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
这是苏轼的诗句,也是大师手笔,可是这会子叫十五阿哥这般贴耳呢哝来,倒横生颇多旖旎情致去。
廿廿嘤咛一声,推十五阿哥一把,“十五爷又使坏”
十五阿哥又是大笑,却不肯松开她,索性凝住她耳珠。
小小一颗,因在燕居之时不需要戴着耳钳,便将耳钳都摘下来,只剩下每边三只小小金钩还悬在耳上。
耳珠凝白如脂,金钩颤颤摇曳,直来的活色生香。
十五阿哥心痒不已,直接咬了,轻轻含着,“……你这小母狼,又冤赖爷。这明明是你先提起的,怎就都栽在爷头上?”
“况且你个小妮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物儿虽说应名儿叫‘竹夫人’,可是那样一根,分明乃是男子之物……”
廿廿一听就傻了,“啊?”
她又没去过江南,她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啥样,不过是听八嫂子提起来,这便望文生义而已。
十五阿哥看着小小的人儿发傻的模样,心动不已。
她自小懂事聪慧,极少会在人前露出这样发傻的模样儿。不过也惟因如此,才更显得她发傻的时候,极致的娇憨可爱。
十五阿哥哪里还顾得什么,只管两臂用力,将她裹入床帐,叫她真真儿体会一回男子抱着夫人在怀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儿……
一场大汗淋漓,倒将十五阿哥被雨浇的寒气都给驱尽了。
十五阿哥搂着廿廿,咬耳朵道,“还是这样好使,是从内里往外,从根儿上,全都热透了……”
廿廿大羞,不依地团起小拳头,噼里啪啦地砸他。
十五阿哥又是笑,“哎哟哎哟,这比被雨点子砸的还疼呢。完了,刚刚算是白驱寒了,这又被砸了,还得再驱一回……”
精疲力竭之后,廿廿窝在十五阿哥怀里昏昏渴睡。
可是——心下却是莫名澄明着的。
人的身子和心,是连在一处的。心事便是能遮掩,可是却会透过身子的反应给流露出来——方才阿哥爷实在是兴奋,完全不像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再回想之前得知的那事儿,皇上震怒,阿哥爷跟着一起处理,倘若也是跟皇上一样震惊的话,那阿哥爷方才的兴致绝不会那么高。
廿廿便倏地睁开了眼。
难道……?
廿廿兴奋地回头望住十五阿哥,“爷,我听说庙塌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瞧你这用词儿。”
廿廿腻着十五阿哥磨蹭,“爷,说说呗,怎么回事儿啊?”
十五阿哥悠然扬眉,“……就是去年,安远庙因已然修建三十年了,需要大修一回。问到内务府官员有何人擅长工程之事,便有人举荐了巴宁阿。”
“汗阿玛将巴宁阿从两淮盐政的任上调回来,叫他来主持安远庙等的重修工程,结果巴宁阿却并不亲自到现场查看,结果工程便出了纰漏。偏在今日两溜琉璃瓦滑下来,将大殿屋檐砸坏。”
廿廿使劲点头,“热河的工程,真的是个大坑啊!”
盛住好悬没崴在里头,她自己先前也管着松鹤斋那边的修葺来着,现在回想都是后怕——若非皇上派的是金简这样的经验老到、又是淑嘉皇贵妃兄弟的身份的人来帮衬,那她自己都不知道得出多少纰漏来。
十五阿哥也是眸光变凉,“同样是嫔妃的兄弟,有人数十年勤谨小心;有人却贪婪狂妄,狐假虎威!”
廿廿明白,前者是如金简、如当年的忠勇公傅恒;而后者,是说惇妃这兄长巴宁阿,却又何尝不是说自家嫡福晋的兄长盛住去呢?
热河工程的大坑,没将盛住给崴在里头,那都是有阿哥爷和皇上给兜着;要不然,岂能还有盛住的今日。
廿廿缓缓道,“爷说,汗阿玛会给巴宁阿治什么样的罪?惇妃娘娘必定会去向皇上哭求吧?还有十公主……皇上会不会念在惇妃娘娘和十公主的面上,再给巴宁阿些宽宥去。”
十五阿哥缓缓勾起唇角,“……他翻不了身了!人能容,天已不容。”
次日,从大内便抄出谕旨来,乾隆爷下旨,痛骂巴宁阿。
原来当事情发生之后,乾隆爷当面问巴宁阿,巴宁阿还在狡辩,说“奴才受恩深重,不论大小各工,皆系亲身不时督查,方得工归实用,帑不虚糜”。
乾隆爷斥道:“伊面奏之言,皆属虚饰全不足信!”
乾隆爷怒极之余,又道:“或冥冥之中,另有别项昧良害理之事,是以佛天不佑,令其败露。不然,何以京城、热河、此等高大殿座,不一而足,从未有瓦片脱落之事?是其既已昧良欺伪,则前在扬州,必有营私黩货之事!”
乾隆爷是说,京城、热河等地这样高大的殿宇多了,怎么就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那必定是巴宁阿还有别的罪愆,连上天都都看不过眼,要在这一事上一起都给他抖搂出来!
因巴宁阿前为两淮盐政,这是一个最容易产生贪墨的官职,故此乾隆爷断定他在江南必定有事,这便命江苏巡抚密密彻查。
“务将巴宁阿在两淮任内有何贪黩败检情节,据实查奏。不可因同系内务府之人,稍涉葭莩,代为徇隐。”乾隆爷还警告江苏巡抚,不得有任何瞻徇包庇,否则“恐奇丰额不能当此重咎”。
至此廿廿才终于明白昨儿个阿哥爷说巴宁阿“再也翻不了身”了,所从何来。
身在两淮盐政那样天下数一数二的肥缺上,本朝已经折了多少位大臣去?故此这个巴宁阿也必定不干净!只要一项罪名坐实,又兼之有天降其罪的异象,这巴宁阿纵然再是惇妃的兄长、十公主的母舅,也没得救了。
廿廿看完邸报,垂首细思半晌。想着想着,终不免梨涡含笑。
星桂小心在畔瞧着,见自家格格先是神色谨肃,后来却笑了,这便心下不稳妥,上前小声询问,“格格……您,没事儿吧?”
廿廿含笑抬眸。
星桂和星楣两个自都是廿廿的心腹,只是两人的性情终究有别。相处下来,星桂更为沉稳、严谨,星楣却心直口快了些。
故此,许多要紧的话儿,她倒是放心交代给星桂的。
廿廿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去年因为大舅爷调任的事儿,就是从这巴宁阿的调任上起的,故此我去年倒留心了一回此事去。”
巴宁阿原任两淮盐政,他被皇上调回京来办工程的差事,便叫原来的淮关监督董椿来办两淮盐政;而董椿原来的淮关监督空缺,叫原本在粤海关办差的盛住来补。
这前后有个连带的关系。
“我因留意,便觉此事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寻常——皇上是将巴宁阿调回来办事,办就办了,皇上还给他叠加恩擢,先给侍郎衔,又升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后来干脆还赏给了花翎和黄马褂……”
“这一系列的恩赏,自比两淮盐政那边的油水更吸引人,想来这巴宁阿毫无戒备就赶紧从江南回来了……”
“他自己妹子惇妃娘娘本就是‘宠妃’,他外甥女儿十公主更号称是皇上的心头肉,故此他自己又得了皇上这样多的恩赏,自是骄傲生满,赴热河办差后,便狂妄自大,连差事都不好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