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阿哥这么说,点额心下便是咯噔一下。
她联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件事来。
彼时五月,皇上忽然在热河传回京来一道旨意,莫名训斥了尚书房的总谙达去,说总谙达不能约束谙达,这便换了人去。
所谓“总谙达”,是相对“总师傅”说的。师傅教文,谙达教武,总谙达就是所有谙达们的为首者。
因尚书房的重要,故此里来能担任总师傅、总谙达的都是重臣。
皇上将原来的总谙达撤换,用当朝首揆阿桂来兼任总谙达。
皇上冷不丁传回这么一道旨意来,又没有在旨意中明说究竟是因为什么;况且彼时十五阿哥和绵宁都随驾在热河,并未留在京中,故此点额倒也没有多想。
只以为或许是因为京里的尚书房里,不知道哪个皇子皇孙惹了乱子,叫谙达们不敢节制了,这才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可是这会子叫自家阿哥爷这话一点,点额便不自觉跟那道旨意给联系到一块儿。
点额声音都颤抖了,忙捉住十五阿哥的手臂,“难道说……五月那会子汗阿玛下旨换了总谙达,叫阿桂来接任,竟是与咱们绵宁,以及这刺绣的手绢儿有关?”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点额心下却得了答案去,黯然松开手,垂下头去。
这样将宫外的东西随便传进宫来,已是大罪;更何况是给将成年、未成年的皇孙阿哥带这些女孩儿家的玩意儿,岂不就是教唆阿哥们不学好了去?
这是叫尚书房里给查出来了,皇上不能直接惩处阿哥和哈哈珠子,以免外界猜测;故此这便问了原来的总谙达一个节制不利的罪责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来,点额心下便还有那么点子强撑出来的兴致,这会子也便都被打散了。
见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眼中的光彩也已散去,十五阿哥这便也轻叹一声,拍了拍点额的肩,“咱们的孩子,眼看着就都大了。此时绵宁的干系尤其重大,福晋啊,你若是身子好了,便多在孩子们的事儿上多用用心吧。”
十五阿哥说完,终是转身而去。
十五阿哥走了,这件事儿却变成了块大石头,在点额心上压了好些天。
按说,便是自家哥哥有这个想法儿,想将她侄女儿许配给绵宁,这倒也没什么不对。
都说“姑舅亲,辈辈亲”,民间这样的姑舅联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便是在皇家,这样的事儿也是屡见不鲜。
不说远的,便说当年四公主就是嫁给了国舅傅恒的儿子;而国舅傅恒的女儿,不也是嫁给十一阿哥为嫡福晋么?
傅恒是皇上元妻嫡后孝贤皇后的兄弟,那她自己也是十五阿哥的元妻嫡福晋啊,那自己的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这本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瞧着阿哥爷那么不乐意,再回想皇上竟然为此下旨撤换总谙达……便说明阿哥爷和皇上竟然是都没有这个意思的。
那他们是因为什么不赞成?应当不是自己哥哥身份的问题,要说起来,便也只是这一对皇家父子是看不上她哥哥才是啊。
点额自己心下堵得慌,却也使劲儿地笑笑,开解自己,“也是,人家傅恒舅舅是什么人呢,是忠勇公,是平定金川的大功臣;可是我的哥哥,呵呵,呵……”
看见点额自己坐在那儿盯着镜子笑,含月和望月都不放心,赶紧上前来陪着。
点额笑够了,抬手抓起抿子来在鬓角上抿了几抿。
“……可是阿哥爷却别忘了,我哥哥当年在江南,也是替他去办事的。”
盛住最早在江宁织造任上被弹劾,实则还不是去查那王亶望了么?
贪官王亶望的小妾,在王亶望倒了之后失踪了,最后竟然出现在了和珅府里,成了和珅的妾室。
——这当中,是可以做许多的文章的。
故此当年盛住被皇上派去江南任江宁织造,专查王亶望,就是想借此从王亶望嘴里掏出与和珅的牵连来,最好还有经济上的罪证。
也正因此,和珅一派才对盛住严防死守,最后抓了机会也给盛住扣了顶帽子去,说盛住从江南带回大笔银两,就是要献给十五阿哥的……
十五阿哥回头就将和珅的家人僭越之事给捅了出来。
——哪一次,阿哥爷跟和珅好悬要公开撕破脸去。
那一年的事,内里实际上是阿哥爷与和珅斗法,可是因为有皇上压着,故此最终的责任却都落在了她哥哥盛住的身上。
她哥哥在当年那件事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她哥哥也是一心一意为阿哥爷着想的。
可是这才过去几年,看阿哥爷的样子,他仿佛忘了她哥哥替他卖的力,眼巴前儿却只盯着他哥哥那一点子不肖来。
阿哥爷这算什么呢……她是不敢说“忘恩负义”,却也何尝就没有一点子“薄情寡恩”去了吧?
点额越想越是想笑。
她的几个哥哥,阿哥爷这几年一个一个儿的都有点看不惯;可是阿哥爷怎么没想想,在这个家里也就只有她这几个兄弟才肯实心实意地替阿哥爷卖力啊!
那侧福晋,阿哥爷是喜欢了,可是那侧福晋才几岁,她最大的哥哥也才比她只大一岁而已!
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嘴上还无毛呢,阿哥爷能指望得上侧福晋的母家帮他做什么去!
别说侧福晋是什么名门闺秀,是什么钮祜禄氏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那是人家十六房,不是侧福晋家那个破落户的六房!
若从母家房头来说,阿哥爷这个侧福晋,还没有十七福晋这个弟妹来得实在。
便说当年那场女子引见,也还有如今是绵偲福晋的那个十六房大宗家的女孩儿!
阿哥爷要想要这门亲,阿哥爷还不如当年要的是绵偲的福晋去!
——可是她又何尝不明白,阿哥爷娶了侧福晋,不是因为她母家,也不图她父母兄弟得用。倘若阿哥爷要的是那些,阿哥爷娶进门儿来的,便不该是眼前这位!
故此,便也唯有那一个原因吧……
乾隆五十九年。
过年的时候儿,七格格终于半岁,硬挺儿些了,也叫廿廿心下放心不少。
正月十五在园子里看灯和火戏的时候儿,廿廿终于见了安鸾。
此时的安鸾,已是十一阿哥的侧福晋,廿廿该喊一声嫂子。
只是远远见着,安鸾非但没等着廿廿走近,反倒先一步转了身,与雅馨手挽了手,脚步姗姗地走了开去。
廿廿倒是站在原地,苦笑了一会子。
从前一起在宫里当侍读的时候儿,安鸾与雅馨的几次暗通款曲,还是带着迫不得已的味道;如今终于已然不用藏着掖着,安鸾这是明摆着弃她而去,而跟雅馨好了。
也是,她曾经最大的对手,就是雅馨啊。
可是园子里就这么大,各人都是皇子皇孙的福晋,怎么都要凑在一处领宴。
偏十五阿哥上头就是十一阿哥,故此两家的桌子就是挨着坐的。
廿廿便先含笑招呼,“安姐姐可是不认得我了?咱们好几年没见,我是长大了几岁,这便身量和相貌都已经变了,安姐姐说是不是?”
安鸾静静含笑,耐心听完,却是清冷地回眸,“十五阿哥家的侧福晋,还是叫我嫂子吧。什么姐姐、妹妹的,都只是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浑叫一气的罢了。”
“如今都已有了夫家,便自该按着已婚妇人的规矩来叫着;更何况咱们都是皇家的儿媳妇呢,这规矩自当更加严谨才是。”
廿廿垂首笑笑。
作为大清开国两大功臣,当年二人的先祖费英东和额亦都,也是一个有谋、一个有勇。
她与安鸾两个,实则看起来更为聪慧冷静的,永远都是安鸾;三岁的年纪差距,叫她在安鸾跟前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好,既然安姐姐这样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廿廿霍地抬头,硬起心来,“……嫂子好。”
安鸾这才淡淡一笑,回了一声儿:“弟妹好。”
星桂和星楣都不知道当年安鸾跟廿廿之间的过结,都瞧出不对劲,却不知就里。
趁着廿廿起身出外更衣,星桂和星楣都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儿。
安鸾轻叹口气,“……她比我大三岁,又是费英东的后裔,故此足岁应选,是必定要被选中的。那一年的挑选里,备指阿哥里有十五阿哥。”
“故此便许多人都猜测,说她才是要指给咱们家阿哥爷的……结果后来皇上旨意下来,却是我成了咱们家阿哥爷的侧福晋去。”
这当中,自然有当年雅馨的搅合,倒叫安鸾信以为真了。
终究那几年廿廿都还太小,谁敢相信那么小的女孩儿竟然跟个相差十六岁的皇子,早就已经悄悄儿的两心相属了呢。
星桂和星楣两个听明白了,便也都叹一口气,“那她现在同样也是十一阿哥的侧福晋了呀,想来也算心愿得偿,何苦还记恨格格去?”
廿廿笑笑垂首,未曾正面回答。
——终究安鸾是费英东的后代啊,那是大清数一数二的大功臣之家,便是旁人看不懂的,他们家人是早就能看明白的。
虽说都是皇子,可是现在十一阿哥的身份,又要怎么跟十五阿哥比呀?
尤其将来,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更是注定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兴许在安鸾的心底,认定了是她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荣光去——毕竟安鸾的名字里就明明晃晃地有一个“鸾”字啊。
“算了,她愿意记恨就记恨去吧,反正她是十一阿哥家的,咱们又不是跟十一阿哥那头儿的人见天儿碰面儿。”星楣轻啐了声。
廿廿便也点头,“这内里的缘故你们知道就也罢了,没的向外说去。”
星桂和星楣两个都行礼称是。
从圆明园过完元宵节回宫,刘佳氏过来说话儿,唇角便是抿着笑的。
廿廿情知有缘故,便捉着刘佳氏的手问,“这个年过得,倒叫刘姐姐得了好事儿去不是?”
刘佳氏笑笑摇头,“唉,我现在还能有什么好事儿去,亏你说嘴……我啊,不过是过年了,也能跟我家姐姐妹妹聚一聚,说说话儿罢了。”
刘佳氏作为内务府世家,家里的女孩儿倒是有好几个都被挑了进宫,为皇子皇孙的侍妾。
她亲妹子如今就在十七阿哥家里,她还有个堂姐便是十一阿哥的另外一位侧福晋。
她们这几个姐妹,虽说都是从家下女子出身的,不过在各自家里也都算得宠。
尤其是十一阿哥家的侧福晋刘佳氏,不但因为生子而请封了侧福晋,而且因为伺候阿哥爷伺候得早,排位在几位侧福晋里面也是拔得头筹的。
廿廿便笑,“可是十一阿哥家里有故事了?”
十五阿哥所儿跟十七阿哥所儿里挨着,况且廿廿跟十七福晋、侧福晋武佳氏都要好,这若是十七阿哥家里有什么动静,廿廿早知道了。想来故事必定是出在十一阿哥家里才是。
刘佳氏含笑点头,“侧福晋真是耳聪目明,什么都瞒不过您去。”
“正是十一阿哥家。如今嫡福晋不在了,四位侧福晋里头,两位老人儿,凭生子而超拔的侧福晋;两位年轻的,皇上亲赐的侧福晋。”
“如今两个老人儿是出身低,但是有儿子;两个年轻的呢,家世都好,但是都无所出……故此这四位之间的故事啊,还得讲说好一气去。”
廿廿便也会意,“四位侧福晋,名号相同,这便自然想以自己为主。”
刘佳氏点点头,“……尤其是这位新进门儿的安福晋,风头正盛,很是不将旁人看在眼里。”
“她偏跟十一阿哥家的四奶奶又有私交,这便叫十一阿哥家里那几位很是有些画魂儿。”
“十一阿哥家的四奶奶”,说的就是雅馨,因绵偲本来是十一阿哥的四子,故此在十一阿哥家里还会这么叫。
廿廿挑了挑眉,“既然她跟雅馨好,那么对李佳氏来说便也是个好消息呀?这样一来,李佳氏还不得靠近她去?”
刘佳氏淡淡而笑,“好玩儿便好玩儿在这儿呢——李佳氏明摆着倒对这位新福晋颇有些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