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年选秀的事儿正式定了日子,绵偲自是第一个就牵肠挂肚起来的。
他现在是十二阿哥永璂一房的儿子,可是永璂不在了,永璂的福晋两年前也死去了。
他现在有些无依无靠。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无依无靠地过下去,不能凡事都没有个人帮自己主张。他得为自己找个依靠。
身为皇孙,能依靠的人也就是皇玛父、叔叔们、兄弟们。
皇玛父那边儿,他不敢指望了。眼见着皇玛父对他的嗣父十二阿哥永璂已是厌弃到根儿了,所以才能在十二阿哥过世这么多年了,连个追封都没有。
前年他嗣母十二福晋薨逝,治丧的规制也是低到惨烈。
他自没胆量还到皇玛父面前去替自己求个人、一桩指婚来。
而皇子这一辈,他六伯父永瑢,本身就是出继的,此时又在病着,不宜打扰;八伯父永璇因腿疾,这些年在皇玛父面前也并不吃香;
而他本生父亲十一阿哥永瑆呢,虽说是亲生父子,可是他刚下生两个月就被过继了,从小倒是在十二阿哥的府里长大的,与自己的父亲本爷没那么亲。
况且他哥哥绵縂也是今年指婚,想来他本生阿玛便是要顾着,也总不能两个都顾;从中选一个,也得选依旧是他儿子的绵縂去。
其余,十七叔呢……那么个性子,他也就不敢指望了。
至于几家兄弟,虽说绵恩是郡王,绵懿是贝勒……只是终究辈分摆在那儿呢,好像也不好兄弟们替他去求婚。
思来想去,也唯一只有十五叔一个人选了。
十五叔因是皇贵妃长子,故此此时是嫡皇子,在皇玛父面前说话的地位足够;况且难得即便宫中传说令懿皇贵妃与他嗣祖母继后辉发那拉氏的不合传言,可是十五叔跟他嗣父十二阿哥的兄弟情谊倒是深厚。
十五叔也经常感念他嗣父十二阿哥,过陵园都要写诗纪念,而且他嗣父一生最大的成就——那一本记录两千多句情话的册子,死后就留给了他十五叔。
这便有一种“托孤”的意思了,他去寻十五叔的话,这便也说得通。
况且十五叔的性子一向仁厚,对他们这些侄儿也都一碗水端平。
绵偲便定下了心思,这便奔着尚书房去找十五阿哥。
绵偲揣着小心,更藏不住兴奋地将自己的心思掏给了十五阿哥。
情窦初开的少年,说完了话,满脸的羞红。眼睛却是多人的亮,那黑白分明之间,闪动着的都是热烈的期盼,更有坚定。
绵偲以为十五叔会笑,或者还会说几句打趣他的话。
可是都没有。
十五阿哥反倒似乎愣怔了一会子,其后才缓缓抬眸望过来。
面上也是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十五叔……”绵偲心下没底,索性撩袍跪倒,抱住了十五阿哥的手臂去,“侄子从小受十五叔眷顾,心内将十五叔看做生身父亲无异。侄子这些年不曾与十五叔求过什么,唯有这一事,还求十五叔成全……”
见他如此,十五阿哥面上也是动容。
只是,绵偲却依旧没能等来十五叔的点头称许,反倒是十五叔有些黯然地道,“此事,终归要你皇玛父来圣裁。”
绵偲去了,此前还能维持一脸平静的十五阿哥终是忽地站起,难以遏制心慌意乱。
他自先去问礼部官员。
他也全没想到,十公主尚未下嫁,却在今年就将廿廿的名儿给登录上了!
他本以为,这一届还赶不上,总得三年之后去。
若再多三年去,廿廿可以再长大些,便是将来要面对那些波诡云谲去,也总能更稳妥些。
他以为,若还有这三年,他也还来得及将自己的后院好好整顿一番。
可谁料想,他的“以为”竟然忽地就落了空去!
如今虚岁已是三十岁的他,却竟然忽地慌得没了主张,倒跟绵偲一样似的,退化成了半大的毛头小子去。
他思前想后,还是知道目下能解决他心事的,只有两个人啊。
一个是他的汗阿玛;
而另一个,便是那个心思还未定下的人儿——他甚至敢去猜汗阿玛的心思,却独独,不敢去猜那小小的人儿的心思啊。
因已然被记名,廿廿一面继续担着公主侍读的差事,一面却也要听着礼部那边的消息。
这日礼部传话,在京八旗女子要在正式引见之前,分旗带领由宫中,由内务府选派内管领下嬷嬷先查看身子。
廿廿这便跟公主告了假,赴内务府走一趟。
嬷嬷们看的是秀女们身上可有疮疤,细闻可有怪异体味。合乎规矩的才能登录到绿头牌上,等着正式的引见。
廿廿从内务府回内廷,还没到门口,就远远看见九思。
廿廿心下便咯噔一个翻涌,也说不出是惊还是喜来。
——原本从内廷赴内务府,远远会经过南三所的方向,廿廿还曾抬头向那边看过。
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看什么。
可是这会子却竟然就见大活人九思在前面候着,她反倒忐忑起来,十分想逃。
她左右看看,想遇见几个人,也好裹进人家背影里去,躲过九思的眼睛才好。
可惜……从内务府往内廷来的道上,除了几个太监之外,就她一个女子。
况且九思眼尖,老远就看见了,这便迎上来,亲亲热热地喊,“狼格格,我知道格格今儿奔内务府去,我在这儿等了格格大半晌了!”
廿廿只得叹了口气,认命。
靠墙根儿,有一排值房,原本是给太监值夜用的。
后来撤了那个岗,值房便空了下来,暂且荒废着。
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因是给太监用的值房,故此房檐最矮,成年男子的话出入门口都得微微弓着身子。
十五阿哥走进来的时候,廿廿都担心门顶框会撞他脑门儿上。
塌房低矮,窗户也小,十五阿哥走进来,外头九思将门给带上,这屋子里就昏黑成了一团。
廿廿紧张得直想张嘴吸气。
只是自然不敢,便用力忍着。
十五阿哥走进来,看出她紧张,这便叹了口气,他自己现在炕沿儿上坐下了。
荒弃不用的屋子,连把椅子都没有。炕上也没有炕席,简直就是直接坐在灰土上。
他冲她伸手,“过来,坐下说话吧。”
她便更慌张,看了看炕上的土,再看看自己的衣裳。
不是她矫情,舍不得自己的衣裳,而是宫里规矩严,她一个侍读怎么能将自己造得满身尘土去呢?
十五阿哥自瞧出来了,伸手将自己的袍子开禊展开一幅,自然地铺在炕沿上,形成一片小小的坐垫去。
他拍拍,“过来,坐这儿。”
皇子衣袍可以有四开禊,故此他这么着,不仅仅是一种亲昵,更是连带着他身为皇子的尊严去——谁能随随便便坐在他那皇子衣袍的开禊上去?
廿廿红了脸,哪儿敢上前。
十五阿哥心下又是那股子懊恼不已,这便有些恼了,径直伸手抓住她的小手给扯过去。
就这么给摁在那开禊上,与他几乎贴在一起。
“叫你坐着,你便坐着!”
廿廿整个人便如被丢在了火力,架在了油锅上似的,浑身滚烫,脑子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他这才叹口气,也带着满意,歪头凝着身畔的小人儿。
——在三十岁的他眼里,虚龄刚十四岁的她,真的是太小了。
小得不盈一握;
小得——柔软而玲珑。
小得,他的心都要化在她身上了。
他便又忍不住地叹口气,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小心地与她保持一个距离。
“……你,去知道今年要引见了?”
廿廿小心拧着身子,尽可能地背对着他。
使劲点点头,“是……奴才这就刚从内务府回来。”
他的心跳了跳,“验身子去了?”
该死,他脑海里——终究无法按捺地浮现起了对她的想象。
想象她被验看的那玲珑而小的身子,该是何样的柔软和精致……
他的呼吸,陡然就急了。
原本廿廿知道,他是顺势这么一问,她也只需顺势那么一答就是。
可——都赖他忽然的呼吸急促,倒叫她也跟着慌乱起来。
她也有一点说不清自己在慌乱什么,却总是认为,这话是不合适他们两人这么当面说起的。
她便低垂臻首,咬住了嘴唇,只点点头算是回话,却不肯出声。
可是她的小小执拗,却反倒勾起了他心下的念头。
他便忍不住心跳着,绷着脸又问,“验得——可好?”
廿廿真是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慌乱地转头看他。
这一看,满脸的羞红自也藏不住了。
十五阿哥也跟她一样,用力要紧嘴唇,一双眼却有些凶恶地上下看着她,“……问你呢,怎么不回话?验得好么,嗯?”
廿廿下意识转头看门口。
天,此时此刻她真想什么规矩都不顾了,赶紧落荒而逃啊!
“爷等你回话呢。”他却紧紧盯着她,“爷既然来等你,今儿想说的话便必定得说完了才放你走。你若不乖乖地,爷可不放了你去!”
廿廿真是要哭了,只能使劲点头,深深垂下头去,“……回,回十五爷,验、验得好。”
十五阿哥心又是一乱,呼吸又是一沉。
他极力克制着,沉声问,“嬷嬷们是告诉你,已长大了,可以嫁做人妇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