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李存真一声声的冷笑,魏春城显然有些傻眼,他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涩的嘴唇,咽了一口唾沫,半晌方才轻声呼喊道:“殿下……殿下……可还好吗?”
听见呼喊,李存真方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清了清嗓子说道:“没什么……没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说了这么半天,我想你也饿了吧?来一起吃个便饭吧。”
魏春城一愣说道:“殿下要和臣一起用饭?”
“是啊,一起吃个饭,然后继续说,我们来个秉烛夜谈,如何?”
魏春城听了十分感动,瞬间感觉自己得到了孔明一般的待遇。在明清时代,臣子能和君主一起用饭乃是莫大的荣宠。魏春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介村官居然能和总理王大臣一起吃饭。顿时眼眶尽湿……
吴王的餐桌和满清的康熙皇帝比起来实在是“寒酸”。饭桌上也没有什么珍馐佳肴,就是四菜一汤,四个菜中两个炒青菜,外加回勺肘子和炒鸡丝,汤就是菠菜鸡蛋汤。盛着饭菜的器具既不是定窑的白瓷也不是汝窑的青瓷,甚至都不算瓷器,就是大小不一的搪瓷碗盛着饭菜。
魏春城本来就已经非常感动,可更让他感动的是堂堂吴王居然一点架子也没有,大口吃喝着“粗茶淡饭”。
好啊!古人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为大丈夫;又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吴王殿下仍然能保持如此做派,天下何愁不兴,鞑虏何愁不灭?魏春城想到这里,也不客气,端起饭碗吃起饭来,却显得有些哽咽。
李存真看了看魏春城笑了笑说道:“我都和你说过了,我也是下边上来的。老百姓,泥腿子而已,你魏春城是个‘田舍奴’,借了高利还不起让人把腿打瘸了。
我李存真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海上讨生活,差点死海里。没过门的媳妇还跟人跑了,哈哈……哈哈……你说这有没有意思,婚没结,绿帽子先特么戴上了。能咋办?谁让咱一开始是老百姓呢?这不都是来百姓家说的那个‘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吗?咱一开始要是皇上,自打生下来就是天子,谁敢给咱戴绿帽子,谁敢把咱打瘸啊,对吧?
老百姓嘛……哎——呀……就这么回事吧。别想太多,吃吧!”说罢,李存真端起大碗开始往嘴巴里面扒拉大米饭。
“嗯……嗯嗯嗯……”魏春城一个劲的点头,说着也端起碗扒拉开来。
吃完了饭,二人秉烛夜谈。李存真问:“状元公,既然你都看清楚了这铜钱、高利贷还有缙绅进城的事,你说该怎么办呢?”
魏春城知吴王乃是千古罕见的明君听得问话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殿下需得给天下农户乡民以重利!”
“哦?何为重利?”
魏春城瞪大眼睛看着李存真说道:“土地!土地就是重利!”
“你详细说说。”
魏春城继续说道:“均田地这是天下农户的愿望,也是仁政,更是大德。殿下,现在国家中兴,殿下一行人又全都来自南洋,不论是……那个……大小头目还是……那个铁人兵……哪怕是安南和真腊的仆从军,有一个算一个,这些人都和江南、浙江、安徽一带的缙绅没有任何关系。这和大明东南缙绅送子弟进入朝廷形成东林党的情况完全的不同。如此一来,重新丈量土地是没有任何困难的。殿下雄兵数十万,谁敢不服,殿下就灭谁!
但凡国家初创的时候能耐都是大的,效率都是高的。臣以为殿下就该重新丈量土地,好好看看这些缙绅从万历朝以来到底隐瞒了多少土地,到底隐匿了多少人口。然后,按照人口重新分配土地,实现天下百姓均田地的目标。如此,殿下之基业将坚不可摧,北方胡虏在殿下面前便也如纸糊的一般。
殿下,当年的秦朝何其强大?然而,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殿下!若是殿下能够均田地,这岂止是行仁政,立功,这简直就是立德啊!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再次立功。殿下若能均田地则德比尧舜,功盖秦明,立万世不朽之功勋。殿下的江山将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殿下,到时候只有秦皇汉武唐宗明祖方才能与殿下相比了!”
魏春城说到后来慷慨激昂,兴奋得满脸通红,本来他以为吴王殿下必然被自己这一番说辞打动,然而吴王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吸气的声音。然后,殿下起身,离开座椅,背着手慢慢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不停地念叨着:“分地……分地……分地……”
魏春城赶忙问道:“殿下,这可是千秋功业,殿下难道也犹豫吗?”
李存真没有搭理魏春城,而是踱出门去。魏春城见了赶快跟上。
此时是南明吴王三年,即西元1665年农历三月十三,南京仍然还有一丝凉意。
李存真抬头看了看天……月悬中天,忽闪忽闪,一圈淡蓝色的光晕把月圈在中心。光晕之外,是隐灭的星辰。月并不圆满,然而却光芒依旧。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洒满整个金陵古都……
李存真当然想给农民分地,他自己就是老百姓,自然是明白老百姓的想法的。李存真当然知道“均田地”,实现“耕者有其田”这是功盖千秋的伟业。但是,面对如此功业,李存真犹豫了。他要的不是青史留名,什么圣祖仁君都是狗屁,李存真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中国的万世强盛,他要的是永远的天朝上国。
如果说在定鼎南京的初期,在坐天山之战之前李存真显得“软弱”不敢动缙绅这是勉强成立的,但是在湖广战役之后,李存真强硬起来了,根本一点都不惧怕缙绅。他犹豫,不是因为怕缙绅,而是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走错了路,怕把中国带偏了!
李存真来自后世,学过一点后世的知识,他认为如果给农民分了地,那么农民就全都变成了有资产的小资产阶级。西元1665年的中国,保守估计农民也有六千万,而李存真的治下怎么也有三千万农民,一旦分了地,农民就不再是农民了,就变成有产者了。南明明李治下的社会结构就会发生重大变化——从农民的汪洋大海变成小资产阶级的无垠沙漠。
而一个以小资产阶级为主体的社会是分散的,就如同是一盘散沙的一样。如此社会,是没有组织也难以组织起来的。一个高度分散的一盘散沙的社会是根本不可能实现工业化的,甚至难以朝着工业化的方向迈进。实现不了工业化,不能把中国往工业化的方向去推,那就不可能实现“永恒天朝”的伟大梦想。这是李存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了。
若是果然把中国变成了“无垠沙漠”,无法实现工业化,甚至造成内卷,那么明李和满清又有什么分别?
李存真也不去管魏春城,兀自说道:“如果一招不慎,让天朝掉落地面,我李存真万死难赎其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