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客栈小二已打算歇息了,正待返回后院,却见顾仪带着一书生样貌的人走进店中,却没有返回房中的意思,于是赶紧上前问道:“诶?顾公子,这么晚了您还不歇息吗?”
顾仪说道:“还不忙,店家,劳烦备些酒菜,我和这位要喝上两杯。”
小二有点犹豫,说道:“这……公子,现下后厨都已睡了,您看……”
顾仪答道:“不妨事,只需准备些下酒的小菜便可,但酒要好。”
小二讪讪地应道:“好,好吧,就按您说的办吧。”
那书生突然凑到顾仪耳边,小声说道:“他只是想要些赏钱。”
顾仪醒悟了过来,从腰间取出几个小钱,小二看他拿出了钱,也是眼前一亮,顾仪说道:“劳烦店家夜里准备酒菜了。”
小二一边接住赏钱,一边说道:“您这就太客气了,放心,酒菜这就给您送过来,您要送到哪里?”
顾仪想了想,问道:“二层的雅座可有旁人?”
小二答道:“没有没有,就给您送到那里吗?”
顾仪点头称是,小二弯腰鞠躬,倒退着出了房门,顾仪对书生说道:“走吧,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书生点头应诺,两人一起来到二层雅座坐定,顾仪问道:“你倒是颇善察言观色嘛。”
那书生只是摇头,凑过来小声说道:“并非是在下善于识人,只是方才在客栈后院,在下有看到店里的厨子和伙计都在与人赌钱玩耍罢了。”
顾仪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书生站起身来,整理冠冕,而后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贾,名叫贾善治,字希微,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家父家母本是潜心求道之人,故而在下有此名字。”
顾仪不懂道家经典,于是也站起身来,自我介绍道:“我叫顾仪,行商之人,并无什么字号,也并未读过什么典籍,贾公子可不要嫌我言辞粗陋。”
贾善治赶忙说道:“哪里哪里,顾兄台路见不平,又慷慨解囊,已是仁义之士也,若是挑剔言辞,那在下也太过酸腐了。”
顾仪回道:“慷慨仁义,你这实在是过誉了,哦?酒菜到了。”
那边厢,小二端着托盘来到二层,将酒菜摆在二人面前,冷热盘皆有,一看便是厨师现做的,看来赏钱并没有白给,小二为两人倒上酒,立在一旁说道:“两位,酒菜已备妥,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顾仪正想摆手,突然看到贾善治在给他使眼色,当即心领神会,拿出几个铜板递给小二,说道:“没什么事了,有事我再叫你。”
小二拿了钱,开心地应着:“好,好,您有事多吩咐,小的在堂下候着。”
待到小二走后,顾仪与贾善治二人坐定,推杯换盏过后,顾仪问道:“我看你虽是书生样貌,但对这言谈交际之事好像很擅长嘛。”
贾善治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兄台所言不虚,在下虽说苦读圣贤书籍多年,然则家境一般,时常为家中活计打些下手,和这些下人倒也常有往来。”
顾仪点头说道:“这样啊,我看你说话十分讲究,刚才又与人相赌,不肯忍让,还以为你对俗事并不熟悉呢。”
贾善治连连摆手说道:“哪里哪里,只是在下知道,说话方式须当因人而异,和那些粗人说话,太文雅反而会招致反感,而和兄台您这样的讲究人说话,粗俗了反而会被看不起,言谈讲究一些,您还能高看我一眼。”
“啊,是这样啊。”顾仪点头道,“这么说来,我确实是小看你了。”
贾善治端起酒壶,为顾仪把酒倒上,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说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顾兄台解围,只是现在在下身无一物,兄台之高义,在下无以为报,只好待将来功成名就之时,再做回报了。”
顾仪举杯和他饮了这一杯,而后问道:“说到这个,你要到长安去,却为何没有盘缠?若是一路如此,怎么赶得上考取功名呢?”
贾善治放下了酒杯,叹了口气,说道:“哎,说来惭愧,在下家境虽说并不富贵,但也并非一贫如洗,家父家母早亡,也留下了一些祖产,在下临行前变卖一番之后,除了凑出行路的银两,还剩下了一小院交给家叔暂住,自梓州一路而来,倒也是一路住店,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哦?”顾仪有些出乎意料,问道,“这么说来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吗?”
贾善治摇了摇头,脸上更是不好意思了,说道:“嗯……不瞒兄台,在下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变故,一直来到这里也都是平安无事。只是……”
“只是什么?”顾仪追问道。
“这……”贾善治有些难为情,“实在是难以启齿。”
顾仪还未接茬,却听一人接话道:“大概是在什么地方花掉了吧。”
两人回头看去,梁岚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二楼雅座之外,对顾仪说道:“请人喝酒,怎么不知道叫上姐姐我呢?”
“啊!梁姐姐,您怎么来了?”顾仪站起身来问道,“朝云呢?”
梁岚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终归是没有什么戒心的人。朝云我让她先休息了。”她看向一旁的贾善治,问道:“这位是?”
贾善治也慌忙起身,施礼道:“谢姑娘金口垂问,在下叫贾善治,字希微,乃是入京的举子,有幸与这位顾兄台结缘,敢问姑娘……”
他拖长了语气,等着梁岚回话,却不想梁岚回问道:“既是举子,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方才进京,敢问考的是明经还是进士?”
贾善治答话道:“姑娘所言不错,在下熟读典籍,自信能谋取功名,考的是明经。”
顾仪已从旁取来座椅及酒盏碗筷,为梁岚倒上一杯酒,梁岚继续问道:“既然考的是明经,可是通三经?”
贾善治面露笑意,回答道:“在下不才,通的是五经,乃有礼记左传周礼尚书周易五部。”
梁岚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既是通晓儒家经书,却因何名字皆是取自老庄?”
贾善治从容不迫地答道:“在下生于道观之中,家父与那里的道长颇有渊源,在下名字便是那位马道长所取,只是在下少时遭遇了一些变故,家道中落,家师收养后,传授了儒家经典,因是得学。”
两人谈及治学经典之时,顾仪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梁岚姐姐问的是什么,此时方才听懂了一些,梁岚对他的回答似是深有感触的样子,又点了点头,说道:“明经之学虽说易考,然则不易得朝廷重用,若是当真学问通达,为何不考进士?”
贾善治摇头说道:“在下虽说学得不少经典,但诗词歌赋,着实不行,姑娘您看我虽说言辞满是之乎者也,但不过是附庸风雅,诗赋文章之学,在下着实不行。”
顾仪听他二人越说越是难懂,忍不住插嘴道:“等一下,等一下,学问的事情我们等下再说,现在贾公子的困难在于没了盘缠,这才是现在的问题所在吧。”
贾善治早看出梁岚的言谈非常人也,正在说学问的兴头上,想再和梁岚多攀谈几句,被顾仪一下子戳中痛处,不禁面红耳赤,梁岚问道:“我只是在外面听你们说了几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于是顾仪将方才在楼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贾善治更觉斯文扫地,梁岚听了顾仪的讲述,眉头微皱,扭头再对贾善治问道:“这么说,你是一时兴起,把盘缠花掉了?”
贾善治只默默点头,于是梁岚又说道:“这地方能花银两的地方可不太多,花了钱却又不见拿回来什么东西的地方,可就更不多了。”
贾善治头垂的更低了,顾仪仍是一脸不解,问道:“梁姐姐,你说的却是何处?”
梁岚端起一杯酒,说道:“别忙,这件事该这位贾公子来说,既然有考取功名的心,那这笔盘缠必是十分宝贵,敢花掉就要敢于承认,再想方设法也并不晚。”
贾善治似是下了决心,他呼了一口气,说道:“梁姑娘教训的是,方才不敢出口,确实是在下太过懦弱了,在下做的事虽然荒唐,但总归是做了,也确实应当承担。”
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说道:“在下……今日买了个婢女。”
顾仪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扭头看向梁岚,发现梁岚此时也和自己一样一脸惊讶,于是开口对梁岚问道:“梁姐姐,你猜错了是吗?”
梁岚摇了摇头,看着顾仪说道:“好吧,这位贾公子比我猜的要更荒唐一点。”
贾善治被他二人这两句话搞得尴尬万分,顾仪继续追问道:“那姐姐您猜的是什么?”
梁岚并不想被这么追问,于是白了顾仪一眼,说道:“文人一时兴起,花掉盘缠,却又不为收藏名牌,这样的我以为总是为了佳人一笑,多半是花在了青楼画舫之中,我就是这么猜的。”
贾善治连声说道:“惭愧,惭愧。”
顾仪为两人添上酒,向贾善治问道:“为何会买了一个婢女呢?”
贾善治红着脸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日晨间,我到市上准备买一头好的驴子来赶路,我原本的那头驴子有些老了,我打算就留在这里了,但这里的市集与其他城镇颇为不同,在下在口马行中找了许久也不见有驴马卖,倒是有许多人围在一处场地当中,气氛十分热闹。在下四下打听才知道,这里的集市是附近各处州县之中最大的奴婢集市,许多人慕名而来,为家中添置奴婢,或是买走后转手卖往他处,因为生意做的大,所以这座市集便专营这门生意,想要在这里买驴马牛等牲畜,须得到城内另有一市中购买。”
顾仪听得满脸疑惑,问道:“奴婢集市?可是将人如牲畜一般供人挑选买卖?”
贾善治回答道:“正是如此,在下当时颇为好奇,便挤到人群当中,去凑了这个热闹。”
顾仪眉头皱的更紧了,说道:“如此将人贬做牲畜一般,难道没人管一管吗?”
梁岚叹了口气,说道:“确实如此,顾仪你涉世尚浅,对我朝的律令确实不知,按照我朝律令,奴婢买卖本就是合法生意,能在市集口马行当中贩卖的,官府都要为其立券征税,这里的生意这么大,想来也是官府许可的。”
“啊?”顾仪惊讶道,“还有这样的事?这么说,李老板府上的那些家仆奴婢,也是如此这般买来的吗?”
梁岚笑着说道:“这你就错了,李老板家的家仆,多半是那些老仆自家的人,也有一些是他不知从何处领来,于府中养大的,还有一些做粗活的,也是司农寺来的,如他这般身份,是不必买仆役的。”
这话让顾仪稍微平静了一些,倒是一旁的贾善治顿时起敬,依照梁岚的话,他们说道的李老板有本事能用司农寺的官奴,想来眼前这两个看来绝不是顾仪所说的行商之人,当即问道:“不知顾兄台所说的李老板,却是做的什么生意?”
梁岚说道:“这贾公子你就不必多问了,请接着说,你挤进人群,然后如何?”
贾善治清了清喉咙,说道:“是在下多嘴了,还请见谅,人群之内有许多奴仆,很多在在来回挑选比较,所看的也大多是一些健硕的胡奴,大概是要买来做农活,也有一些在挑选女婢所织女红,大概是打算选一些回去做工,更有几位官爷和人讨价还价,似是要买些奴兵。在下本来只是凑个热闹,正待再挤出人群,却看到一处客商在与卖家争执,吵闹的很大,在下那时很是好奇,便又去看了看。”
“价钱没谈拢吗?”梁岚插嘴问道。
贾善治点了点头,说道:“是,也不是,在下在旁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了,那客商打算买一女子作为奴婢,但却说那卖家拿出的那女子的券契不对,原本要出生绢十五匹来买,现在要砍价到十匹,不然就要报官,让官府的人来查这个卖家。那卖家嫌他讨价还价,便不让他买,只是客商也不愿退让,两方因而争执。”
“如此一说,这只是生意往来咯?你又为何掺和进去了?”梁岚继续问道。
贾善治说道:“这本与在下并无什么关系,在下也确实打算离开,但临走之际,突然见那客商冲进卖家店中,将那名女子拉到当街,嚷嚷着说这是卖家抢来的良家女子,这店家做掳掠人口的生意,引起一阵喧闹,混乱之中在下才看清,那女子的长相在下颇为熟悉,似是年少之时的邻人。”
“哦?”顾仪问道,“那女子你认得?确实是你的邻人?”
“在下初时也不敢肯定,于是便凑上前去,在那卖家与客商争执之际,小声叫了少时邻家女子的名字,不成想嘈杂之中,那女子立时看向了我。”
“当真是你的故人?”梁岚也颇为惊奇,问道,“你可知她因何与人做了奴婢?”
贾善治摇头说道:“这个在下委实不知,只知年少之时这家人便举家搬走了,不想竟在此处遇到,在下幼时与那女子关系甚好,于是当时头脑一热,叫住了争执的两家,要出钱把她买下来。”
“如此说来,你这是救人于危难了,”梁岚稍显赞许,“然后呢?生绢十五匹,大概是不到八贯钱吧,你有多少盘缠?”
贾善治摇头说道:“在下原以为按照这个价钱便已足够,身上一共有十两银子,剩下的银子省吃俭用一些,也足够赶到长安,到那里考个功名,谋个一官半职,也就够了,却不成想被那卖家看出了我救人的心思,于是并不立马同意我的出价,而是以言辞鼓动那客商。客商原本是看中了那姑娘,不想被我买走,便不再与卖家争执,而是与我抬起价来……”
梁岚边听边摇头,顾仪问道:“所以你出了多少钱?”
贾善治低头答道:“最后在下愿出十五两银子。”
“你不是只有十两银子吗?”顾仪问道。
贾善治低头不语,梁岚说道:“大概是头脑发热,一赌气便随便许了个数吧,身上的十两银子应该已经给了别人了吧。”
贾善治犹豫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扑通一声下拜,说道:“梁姑娘所言不错,只是在下……在下已感顾兄台恩情,却仍有一不情之请!”
梁岚与顾仪也站起身来,将贾善治扶起,梁岚说道:“别忙,我看你心肠不坏,这个不情之请,顾仪,你决定吧。”
顾仪说道:“这般将人做牲畜一般买卖,我是看不惯的,不过既然贾公子你是为了救人,那我当然要帮了。”
贾善治大喜过望,在此拜倒说道:“如此,在下谢过二位大恩了。”
“快起快起!”顾仪把他拉起来说道,“曾有前辈教导过我,说行善便是行侠,这般救人于水火的事,在下当仁不让。”
“兄台高义!高义!”贾善治不停地说着。
梁岚略一思索,突然问道:“贾公子,我问你,你可知那位姑娘是否是自卖为奴的?”
贾善治马上摇头说道:“在下已问过那姑娘了,她是为人所掳,不得已而为奴,况且在下知道她家境况,虽说并不宽裕,但仍有许多亲朋,绝不会自卖为奴。”
梁岚若有所思似的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里的奴婢集市,看来是确有问题,贾公子,他们要你何时交剩下的钱,带走那姑娘?”
贾善治说道:“就在明日。”
“好,顾仪。”梁岚转向顾仪说道,“明日我留在客栈照看朝云,你带上银两随贾公子一起走一趟,会一会那些人。”
顾仪说道:“好,我早就想要见见这些人了。”
梁岚一皱眉头,说道:“切记,不可随意动手。”
顾仪知道梁岚是什么意思,说道:“梁姐姐放心,顾仪明白。”
正说话间,梁岚耳朵一动,扭头向后看去,却见那小二不知何时来到了二层,见自己被发现,脸上马上堆起了笑脸,说道:“梁姑娘,顾公子,小的来看看要不要收拾了,您看……”
梁岚摇头说了声不必了,便离开回房去了,顾仪看了下剩下的酒菜,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小二吩咐道:“给这位贾公子安排个房间吧。”
小二听到又来了挣钱的活计,脸上笑得更灿烂了,说道:“好,就按小爷您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