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是行商们落脚之处,无论客商来自何处,做些什么买卖,总归不会在各地都置产业,因此无论你是扛着货物走的脚夫,还是赶着车队的贩运丝货的大商,住客栈这件事是免不了的。
这客栈之内也分三六九等,出的钱多,自然可以住更好的房间,更清净不受打扰的后街居室,有的客栈较大,独占一个小院也是可以的。出的钱少,自然就只能住在一户一户普通的小房当中,和其他客商比邻而居,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大家交换一下各地商事消息,甚至在客栈里面做成的买卖也不在少数。
至于钱更少的,只是找个睡觉的地方,那挤一下牛棚马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下稻草喝碗汤就继续赶路了。这种人店里小二也懒得招呼,门口收个铜钱,往后院一指也就不管了,不过不管有不管的好处,这些人舍不得花钱住店,但拿一两个铜钱出来赌一把还是可以的,因此后院的马夫与脚夫当中便形成了这样一种有趣的娱乐交易,不论你到了哪里的客栈,总能在后院里玩上一把,很多店里伙计领了赏钱,最先想到的也是这里,所以虽然场所充斥着泥土和马粪的味道,但这里的夜晚往往非常热闹。
剑州,梓潼城内。
顾仪他们住的客栈并不大,因此他们三人只是住在客栈三楼的几个房间当中,吕朝云身上伤势并未痊愈,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梁岚虽说懂医术,但路上不会携带足够的药物,所以也要在城内药房采买一些用于给吕朝云疗伤,但为了避开翠烟阁耳目,又不好直接去药房取药,因此这两日她早出晚归,把照看吕朝云的任务都交给了顾仪来做,一方面是因为顾仪确实不懂用药,二来她对顾仪做戏的本事实在不是很放心,所以这些事情就自己做了。
而到了晚上,一旦梁岚回到客栈,便将她和吕朝云所住房间紧紧关上,毕竟还要给吕朝云上药,因此这个时候就算是顾仪也别想进门打扰,所以每到晚上,顾仪便只能自己在店内闲坐,偶尔会找马夫闲聊一会儿,所以这后院的小娱乐,他也偶尔会看看,只是每当店里伙计想拉他一起玩的时候,他只是摇头推辞。
倒不是他不想做点什么事,翠烟阁阁主给的地点的确在绵州境内,那地方梁岚知道,本有山庄一座,只是如今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当地盛传那座宅子闹鬼,已被官府查封了,想要细查很是不便,此事虽说是此行的主要任务,但倒也并不急迫,顾仪如今知道自己江湖阅历并不多,想要查个清楚,还是得等到吕朝云伤愈了再说。
今晚顾仪并没有到后院闲逛,只是在自己房中歇息,回顾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所见到的人与事,再想起几个月前在秦岐官道上仗剑出手,彼时自己心高气傲,见一切不平之事便要管,任是何人阻拦,总有自信可以战而胜之。如今虽说行侠之心仍在,但自己所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自己一人,见的人多了,做事便总是要考虑一番,加上在翠烟阁内领教了两个堂主的招式,自己师父所传的剑法,在自己手中似乎变得没那么战无不胜了。
他将长剑抽出,放在眼前,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雨云遮蔽了圆月,剑刃之上只能看到烛光,这几个月以来,这把剑已与许多对手碰撞,细细观瞧,刃上却不见一点损伤,翠烟阁阁主说的没错,这柄剑的确不逊于任何一把名剑,只要比这柄剑稍差一些的兵刃,都不是这柄剑的对手,就连那个胡堂主的凤翅镗,也被它绞断了枝杈,只是与徐堂主一战之时,一旦不能凭借利刃,自己便不能取胜,自己所依靠的,究竟是这套剑法,还是这柄剑本身呢?
想到此节,顾仪又从腰间拿出了那柄铁扇,扇中的两柄飞刀没来得及回收,丢在了翠烟阁山下,想来今后再也用不了这一手暗器了,只是若是师父所传剑法当真如他所言,暴虐无伦,又为何有如此突施冷箭的暗器技法暗藏其中呢?
顾仪想不明白,自己师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回想起来,师父一手将自己养大,亲若父子,自己的绝学倾囊相授,又传了他一整套做人的道理,虽说剑法嗜杀,剑名散魄,但教自己的也都是侠义之道,锄强扶弱,仗义疏财,为何临到终了,又要求自己不要珍视他的遗产,仿佛继承这套剑技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一般。
想到这里,顾仪又运起内力,将师父所授的调息之法运行一遭,只觉一股无穷的力量自心头而起,仿佛时刻便要冲破自己身体,有了这套内力,他才能将剑法完整的施展出来,运用到了极处,自己眼中便只剩下对手的各处要害,剑法出手毫不留情。正因为熟悉这套功法,顾仪才明白朝云的猜测完全是不对的,这套剑法嗜杀暴虐,绝不是什么以弱胜强的守御之法,只是那时剑法与扇法为何丝丝入扣,这一点顾仪仍是难以想通。
顾仪叹了口气,收摄心神,停下了打坐,忽而又笑了起来,这几个月虽说经历之事颇为不凡,但能结识江湖两道许多人物,也确实是件好事,这一趟路走完,若是仍有闲暇,或许再去别的地方随心走走,这一路见到的都是些厉害人物,故事也都颇为传奇,只是侠义之道,若不见见三教九流劳苦大众,也就只是妄谈了。
想到这里,顾仪站起身来,来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黑暗的夜空,突然想到,这一趟寻访师门走完了,不知道能不能邀请朝云再一路同行呢。
他突然笑了起来,吕朝云是长城水坞的小姐,这一路本是为了寻访大和尚的那幅画,想来今后免不了许多事务,他虽说并不太了解长城水坞,但一路走来,看得出这也是个权势之家,自己闲云野鹤一般,怎么好意思邀人闲逛。
正在如此想时,窗下一阵喧闹之声打断了他,顾仪向下看去,却见几人将一个瘦弱的男子退到墙边,手卡着他的脖颈,嘴中污言秽语不断,而那男子只是不停地说着饶命的话,手无力地捶打着卡着自己脖颈的胳膊。
灯光昏暗,顾仪在楼上看不清楚,不过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于是把头探出窗子,朝下喊道:“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围着那瘦弱男子的几人听到头上有人问话,也抬起头来,却见一个年轻人倚着窗口,一看是三楼贵客,为首那人说道:“这位小爷,吵着您了,我们这就走。”当即便要拖着瘦弱男子走开,几人还没迈步,却听身后声响,扭过头来,那年轻人已站在几人面前。
几人吃了一惊,这客栈虽不大,但三楼的窗子离地还是有些距离的,如此这般一跃而下,摔断腿也是常事,眼前这人年龄不大,可这功力十分不俗啊。
顾仪开口问道:“你们这么抓着他,是为何事啊?”
领头那人虽说有些尴尬,但也大大方方地说了:“这位小爷有所不知,我们弟兄几个做些跑腿的生意,晚上大家一块喝个酒,玩点小钱,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看兄弟们几个玩,非要进来一起玩,现在输了钱又不认账,不光喝我们的酒,还骂我们是没主的野驴,兄弟几个气不过才要收拾收拾他,也没打算闹大,就是给他个教训,您就不要多过问了。”
他说话间,手自然放松了一些,那瘦弱男子趁机摆脱,慌乱地跑到顾仪身后,那几人本来生气地想再将他抓住,但看顾仪并未让开,也犹豫了起来,说道:“这位小爷,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让他给弟兄几个赔礼道歉,把输的钱掏出来。”
那瘦弱男子说道:“什么输的钱,明明是你们几个串通一气,骗我的钱,我的钱是去长安城的盘缠,怎么能随便给你们这些山野村夫。”
听他这么说,那几个壮汉更生气了,捋起袖子便要上前,顾仪把他们拦了下来,说道:“几位先别急着动手,我看你们几个要是真动起手来,恐怕得出人命,到时候官府来了,你们这行脚的生意也做不了了。不妨让我多问两句好吗?”
几人见顾仪作势如此,也不便说什么,一来他们这些做行脚生意的人,的确最怕惹上是非,眼前这个年轻人口气颇大,若是什么厉害人物,那这点小钱不要也就罢了,还是过好日子最好,当下说道:“那小爷您说怎么办?”
顾仪回过头去,上下打量了那瘦弱男子一番,此人一副文人样貌,留有胡须,头戴布帽,身着长袍,加之身形瘦弱,四肢细长,大概是个学子吧,那人被顾仪这般打量,颇为不适,正了正衣冠,问道:“不知公子贵姓,公子您在看什么?”
顾仪摇摇头,问道:“我看你像是个举子,怎的要去和人赌钱,还喝人家的酒?你输了多少?”
这话把那瘦弱男子问得很是尴尬,说道:“输了……不是,是被他们骗了三十文钱。”
那几个壮汉听到这话,又气的叫骂起来,说道:“你自己认赌服输,怎么要污我们骗你,弟兄们自己玩个小钱,你非要一起玩,输了又不给钱,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顾仪赶忙又将几人拦住,对那举子说道:“输了便输了,你给他们就是了,干嘛要惹是生非,你要进长安,一路盘缠里面,那个三十文钱出来也不多吧。”
那举子急得跺脚,把顾仪拉到一旁没人地方,说道:“怎么不多,公子你一看是富贵人家,也太不懂人间事了吧,一文钱我能买两个面饼,够赶一天的路了,三十文钱够我走上十天路的盘缠了。”
顾仪就更纳闷了,问道:“那这钱这么重要,你怎么就要跟他们赌钱,还输了呢?”
夜色里看不清面色,但那举子显然很是尴尬,支吾半晌,说道:“我……我,我这不是没盘缠了嘛。”
“啊?”顾仪迷惑不已,随着他的话说道,“没盘缠了?”
那举子低下了头,说道:“我……公子不要取笑,我,哎,实在有辱斯文。”
顾仪更是不懂了,问道:“你既然没盘缠了,为何又要去和他们赌钱?还要喝人家的酒?”
举子顾左右而不言,等了半天,才说出口道:“我……的盘缠没了,也没了住店钱,看他们几个在那里,桌子上放着钱,一时鬼迷心窍,就想空手赌来些盘缠,又怕他们看穿我没本钱,就喝了他们的酒,让他们和我赌一赌,只是没想到他们合起伙来……哎,公子,我今日想的冒个险,赢了便有行路的盘缠,输了无非是挨一顿打,方才口出谎话,实在是可耻,可耻。”他脑袋低垂,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越说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到最后说不出话,只能低头默默无语。
顾仪看他如此,摇了摇头,回到那几个壮汉身旁,说道:“几位行走经营不易,这人输给你们的钱,我便替他们给了便是,你们在此等着。”顾仪转身进了店里,没过一会儿便走了回来,手里拿着钱袋。
几人本来已经看出了这个穷酸文人没钱,打算出一顿气也就算了,没想到顾仪要替他付赌钱,当下脸色好了起来,顾仪认真地数出三十个铜板,递给几人说道:“几位,这样便两清了吧。”
几个壮汉赶忙说道:“当然,小爷您说是清了,那自然就是清了,那兄弟几个先走了,走了?”
顾仪说道:“走吧。”说完便转回到那举子身旁,说道:“既是没了盘缠,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吧,走,我们到店里说两句吧。”
秦岭山中,黑岭帮。
鲁穆猛地挣开双眼,却见自己身处一木屋当中,身上被人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一片稻草当中,试着挣扎了一下,却丝毫动弹不得,大怒,骂道:“你们干什么?竟然敢把老子绑着,不怕掉脑袋吗?”
稻草垫子旁坐着一个不大小孩,正百无聊赖地玩着石子,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扭头看到鲁穆凶神恶煞一般的长相,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不要紧,鲁穆感觉自己脑子都要被着哭声吵炸了,大声骂道:“别哭了!不许哭!闭嘴!再吵我拧下来你的脑袋!”
这一骂不要紧,小孩愣了一下,想明白了这话是威胁自己,哭得更厉害了,直哭得鲁穆脑浆子都要沸腾了,偏偏自己被捆得结实,拿这个小孩一点办法没有,气的直翻白眼,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服软说道:“小孩,好了好了,别哭了,大爷我跟你开玩笑的,好了,别……啊……别哭了,我受不了了。”
这时,木屋房门打开,董方走进来,把孩子抱起来哄着,一抬头,才看见鲁穆已经醒了,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赶紧说道:“鲁大哥,您醒了啊,我让家里孩子先在这看着你,没惹到你吧。”
鲁穆差点气背过去,骂道:“放屁!你小子想干什么,快来给我松绑,到时候我大哥来了,有你们好看的!”
这声音一大,董方怀里的小孩又被吓到,又放声大哭起来,董方无暇理他,赶紧哄自家小孩,鲁穆这次被气的满头冒烟,说道:“赶紧把这小崽子抱出去!董方!你真的不把我大哥放在眼里吗?!”
董方没接他茬,只是一心想把孩子哄停下来,忽然一人从后走了进来,拍了拍董方后背,往外指了指,示意他先出去,而后扭头对鲁穆说道:“你大哥谁敢不放在眼里,不光放在眼里,还放在心里。”
屋内昏暗,屋外光亮,鲁穆眯起眼睛才看清来人,正是先前领着安德玄来到自己面前的董长老,于是说道:“哼,你们还记得我大哥,就该知道不该这么把我捆起来,若是我大哥到了,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现在给我松开还来得及。”
董长老只是笑笑,还没说话,安德玄便走了进来,笑眯眯地说道:“松绑还不到时候,只是你确实该找你大哥来了。”
鲁穆看到他突然进来,顿时有些慌神,说道:“老头,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安德玄扬了扬手里的纸笔,说道,“你要写信给你大哥,告诉他这黑岭帮里来了我这么一号人物,他得亲自过来一趟才解决的了。”
“我为什么要写?”听安德玄这么一说,鲁穆倒是有些紧张了。
“你不是说要给你松绑吗,你若是不找你大哥求救,谁能把你从这黑岭帮里救走呢,吴长老这会儿被你打伤了,所以我让他的亲信弟子来照顾你,你看怎么样?”安德玄脸上挂着笑容。
看鲁穆默默不语,安德玄说道:“你大哥背后是什么人,老夫我一清二楚,黑岭帮不敢惹这些人,才给了你这为所欲为的机会,不过眼下,这些人还动不得老夫,这秦帮主的仇,总是要报的,老夫虽说名号‘散仙’,距离仙人的修为还差得远,世俗之事,你猜老夫要不要管?”
鲁穆脖子一梗,咬牙嘴硬道:“让我出卖我大哥!不可能!你这老头别打这心思,有本事就砍了老子!”
“啧啧啧,”安德玄摇了摇头,“老夫不会杀你,也不会上什么刑,你就在这里呆着吧,不过这山谷里住房不多,又有许多口人,这间屋子,倒是还有些用处。”
说罢,不等鲁穆回话,安德玄便扬长而去,鲁穆还正纳闷,没一会儿,却见董方抱着自家孩子回到了小屋当中,而且这次是两个小孩,小孩看见鲁穆凶恶的长相,立时便大哭了起来。
这一回,鲁穆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