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在虞河的边上,由北向南,在临近魏都城最北边的伍家宅子后边,停了下来,何燕良抬头望了一眼曾经风光无限的伍家因为两年前陈雪的死,一直颓然不振,而现在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上了白灯笼,再把目光放远些,就是魏都城惨然的一片废墟,何燕良心如受针扎,颤抖道:“你是大人物,魏都城的事情和你有关吧?”
何天宗紧了紧风衣,神色冷漠,淡淡道:“这些和你无关,我出来,只想听你说姽婳的事情。”
何燕良凄然一笑,“我这个做大哥的,在你面前就这么不值一提?”
何天宗不说话,何燕良收回视线,原地找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坐下,双交叉,“好,就说姽婳。”
“所有人都知道,姽婳是十年前一个秋天死的,其实不然。她在那年之前的前一年,就已经死了。”
何天宗藏在袖子里的,猛然紧握成拳,微微颤抖,就像是他的心一样,被自己攥在了心,狠狠揉搓。
“那年,姽婳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家里来了无数的江湖郎,但是无一例外全都束无策,爹也很重视,”何燕良说到这,笑了笑,“毕竟是刚过门的九姨太嘛,老人家还没尝鲜,就大病一场,任谁也不乐意。”
“住嘴!”何天宗怒斥一声,“不许你这么说。”
“这是事实,你不在家,这些我都是一眼一眼瞧过来的。”何燕良也提高嗓音,重重说道。
何天宗咬牙切齿,可没了下,何燕良看了他良久才放平语气继续说道:“更为奇怪的是,姽婳的病还传染,所有来过的江湖郎离开以后,全部都生了一场一模一样的病,也全都没活过年底,所以,姽婳从那时候开始被认为是瘟神,家里所有人都坚持把她丢出去,可是爹不忍心,我也不忍心。”
“所以,姽婳最终就被从刚搬进前院的姨太太房里再度赶回后院,哦,对了,就是你前些日子烧的那个后院,姽婳一个人在院子里不知多少时日以后,家里来了一个魏都城的医生,姓吴,据说是京城里的太医出身。”
“他开出两个条件,用来帮助家里解决姽婳的问题,能治就治,不能治的话,他也一定会给出一个说法,这件事当时秘密进行,只有我和爹知道,我和爹也清楚,这个吴医生,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就已经不打算活下去了。”
“当然,他用命换的那两个条件,自然对咱们家也是极大的代价,但是爹答应了,我也答应了,爹为了姽婳,我为了你。”
何天宗心神微颤,好像意识到什么重新审视了一遍何燕良,双目微红,“后来呢?”
“后来,吴医生一个人和姽婳呆在后院半个月,这期间,从来没出来,也不允许别人进去,直到有一天,从后院突然传出来一声刺耳的尖鸣,紧接着紫黑色的雾气布满家里,所有人都像是被下了诅咒一般,瘫软在地,唯独吴医生紧急之,浑身是血的冲了出来,用家里唯一的童子之血,喂养姽婳,滋养魂魄,这才使得那紫黑之气全部收纳回后院姽婳的身上,而当众人醒来之后,只看见我和姽婳浑身赤裸的拥抱在一起,所以,后来就有人传言,我和爹共用一个老婆,欺负姽婳,你恨爹,也恨我,就是因为这个吧?可你,你知道真相吗?”
何天宗闭上眼,满脑子全是那个大姐姐,他不知道恨什么,他只知道,不应该让那么好的大姐姐,受那么多苦。
他泪水第一次滑落脸庞。
何燕良摘下围巾,热泪同样滴落,胸脯起伏道:“弟弟,大哥知道,你喜欢姽婳,或者准确的说,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而是亲情,你依赖她,信任她,把她当做亲姐姐,可是哥哥告诉你,姽婳没受罪,哥哥也从来没有欺负她,吴医生用我的血只是喂养她,姽婳到死也是清白的,她在我怀里,一个劲儿的念叨着,说答应过你带你去她的家乡看看,那里满开着向日葵的花。”
“她说,你喜欢向日葵,漫山遍野,心如花木,向阳而开。”
“这是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何天宗心如重击,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猛然握拳堵着嘴巴,泣不成声,没过多久他浑身颤抖,又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个一直以来,在他最敬爱的大姐姐和大哥,还有父亲者之挣扎的年轻人,这一刻,哪里再有半点儿别人面前阴冷肃杀,足智多谋的样子,只剩下一个满腔热血的心肠,还有一个一溃千里的心里防线。
何燕良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致命的刀口,剜在了他的心底,最深最深的伤疤上。
何燕良同样哭的厉害,对于他来说,这么些年,这些事情,不能跟别人说,不能和别人解释,只能打碎牙偷偷往肚子里咽,难道要说他和九姨太浑身赤裸的拥抱在一起,而九姨太却在念叨着他的弟弟的名字?
而且,还有一个关键就是那些紫黑之气,他不是修行人,但也多多少少对于修行者有所接触和了解,那些怎么看,都不是正道,所以,他连何天宗,这个他最心疼的弟弟,也不能说。
难道,要说,你一直敬爱的大姐姐,是个魔道人吗?
何燕良当然不知道,天魔胎的事情。
何天宗也不知道,对于他们这些本土修行者来说,无论是周天之的府主,黄道十二妖,亦或者大衍山最深处的秘密,以及化外天魔,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何天宗放声哭了半晌,何燕良自己默默垂泪,今天,这个背了十年的包袱,终于卸下来了。
又过了半晌,何天宗止住哭声,从何燕良的花篮里,掏出香烛和纸钱,“所以,姽婳其实是不是那个深秋死的,而是往前推一年的今日,然后你们又留了一年,最后才下葬的,对吧?”
“这是吴先生的意思,他的话也和后来不请再来的一位佛家行走僧人不谋而合。”
“吴先生说,姽婳体内有神魂分离,这个病的来源就是这种魔气,而魔气尚未稳固成形,应当用我的童子之血日夜喂养一年以后,才可以下葬,否则无论是土葬还是火葬,终将功亏一篑,到时候,整个河安城恐怕都要跟着遭殃,全部落一个和那些之前来看病的江湖郎同样的下场。”
“于是,我日日夜夜去,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干什么,只有人说我去了贪图姽婳的身子,而且姽婳也默许了这种事情,真的是一个骚,一个贱,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府门楣声望也从此一落千丈,要不是有些生意宽心,恐怕你再回来,就看不见爹,看不见何府了,爹也从那开始大病不起,别人以为爹为了姽婳,其实我知道,爹最怕的是你。反正一来二去,这个家从那以后,不管别人说什么,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
“后来的那位僧人说,姽婳命格破败,这么一个没有怨言,没有怨气滋生蔓延的结局,已经是不错的了,或许也是因为这一世,她下一辈子,能够摆脱这衰败的命运,算的上不幸的万幸了。”
“总之,这件事不管怎么说,吴医生总算是给了一个交代。虽然这事情以后,你就再不给家里写信了,但没有比这样的结果更好的了。第二年,你听说有人盗了姽婳的墓,你大动干戈,杀了一百一十人,可其实,姽婳的墓,只有被盗掘,才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那僧人说,天地之间,这样的人死之后,不可以继续吸纳任何山水灵气,否则天道镇压,永世不得超生,沦为阴神之属,堕于九幽。”
何天宗边听着,边已经着点燃一支香烛,这不点还好,一点之下,泪水再次吧嗒吧嗒的落下来,深秋的寒风瑟瑟,如刀子一样划在这个年轻大人的脸上,他对于何燕良所说的,其实深信不疑,因为姽婳自死了以后,给她立的牌位,点的香烛,从来都点不亮。
这一刻,蜡烛依然点不着。说明,姽婳的魂魄依旧在天地之间飘荡,不知在何处,但何处都是流浪,从未有过安处。
何天宗咬了咬牙,满面凄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阴年阴月阴时。”
何燕良先是有些惊讶,然后也没多问,点了点头,“所以,如果埋于地下,不被人所动的话,自动会吸收山水灵气,最终完成尸变,到那个时候,就真的没有可能再行补救了,姽婳也要么再入轮回依旧延续这种破败的命格,要么就是沦为阴神。不光如此,当时那位行走僧人严词吩咐道,一定要把后院烧干净,最好是把尸体也烧了,但是,我坚持留了下来,好歹,也是你的一个念想对吧?”
何天宗沉默良久,最后时隔多年亲口叫了一声:“大哥。”
何燕良胸脯起伏,重重的哎了一声。
“对不起。”
何燕良欣慰的摇了摇头,提起了花篮,“兄弟之间,不说这个,大哥从来没想着你会记仇,你就是再是个大人物,也依然是大哥的亲兄弟。”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眼眸里全是熠熠的光辉,一起蹲了下来,把花篮里的纸钱一点一点烧干净,香烛点不着,也就搁在那,总有一天,会点着的。
做完这一切,何燕良蓦然面色苍白,但及时别过头去,佯装咳嗽,满脸通红。
何天宗则一点点的收敛了激昂悲怆的神色,冷静了下来,他立在秋风,就像是一块黑色冰冷的岩石。
何天宗目视魏都城,突然开口道:“大哥,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何燕良也拉起了围巾,笑道:“不是说了,怕以后没会了。”
何天宗眉头微皱,收回视线,放在他脸上,“什么意思?”
何燕良则是与他相反,他把目光从何天宗的脸上移开,放远到魏都城,同时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入目可见的凄凉和废墟,“如果有一天,河安城也成了这副模样,我不想你依然恨我,大哥所求不多,也很平凡,只是想没有遗憾,对你,对姽婳,对爹,对家,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见着姽婳的魂灵,你跟她讲一句,何家,尽力了。大哥就这么点儿心结,天宗,你是大人物,可没有像大哥这些个平凡人心心念念的生活所愿,哪来的国家,哪来的大人物呢?”
何燕良说完长叹一口气,转身待走,何天宗却心神巨震,何燕良的一番话与当初李钊的话,都如同当头棒喝一般,令他脑袋瓜子嗡嗡作响,过去的岁月,他何天宗凭着师傅,凭着麾下的无数精英,荡
平了整个北方修行界,尸山血海,白骨累累,那情形比之此时此刻的魏都城,又何止是惨烈了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尽管何天宗不知道大妖的存在,也不知道当初针对老太监的计划,后续会出现这么多变故,但是,就算整个魏都城的人都死了,他也不觉得如何惨烈。
可是现在,何天宗脑海回荡着曾经的一幕幕惨状,心竟然有些恻隐之意,如果一将功成万骨枯,真的那么有意义的话,那对于这枯了的万骨,又算是什么呢?
“大哥!”
何天宗猛然开口叫住了何燕良,何燕良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何天宗道:“那吴医生的两个条件,你能和我讲一讲吗?”
何燕良微微停顿,回过头来,“一个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何燕良没多说什么,重新拉了拉围巾,向着远处走去。
原地,只剩下一个何天宗。
虞河滔滔,四野静谧,天地之间,只剩心声与之交响。
何燕良没明说,当初那个人,第一个要求,是借着何府庞大的水运系统和官府关系,给南方的革命党运走了一批至关重要的药品。
第二个,就是能照顾吴坤,就照顾一些。
何家照做以后,没过多久,那个人就暴露了,被抓了起来,砍了头。
又过些年,听说他的儿子,也被清廷砍了头。
那年,是清廷的彻底灭亡的一年。
何燕良走在荒野,心放下了包袱,脚下生风,英雄惜英雄,英雄敬英雄。
何天宗蓦然冷不丁下令:“请庄睿达来见,我有事情要跟他说。”
暗处有人现身,喏了一声。
这人走后,何天宗想起当年一个曹运,一个庄睿达,这个他底下最亲近的两个人,谈过一局针锋相对的棋局。
曹运,主张以大局杀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庄睿达,主张以小见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何天宗慢慢迈着脚步,也跟在了何燕良的身后,可没见他迈几步,就紧紧跟在了何燕良的身后,像一阵风一样,轻轻把胳膊搭在了大哥的肩膀,一个平凡的肩膀。
今日之后,天下格局如何,暂且要放一放了,老太监的死,对北方袁氏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也要思考,孰重孰轻了。
起码,大姐姐的魂灵,大姐姐的家乡,应该抓紧时间去看一看了吧?
其实,这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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