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未过去,北照世带着徐秀鱼去见了老人,老人不在,他们就在门外跪了一宿。
徐秀鱼身上的伤势勉强止住,她不似寻常女儿家,这一宿对她而言,还算是能够勉力支撑。
天际处泛白的时候,她的鬓间已经流下虚汗,身子却稳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磐石。
北照世在她身边,面无表情。
阳光割开这头的黑暗,黑石上面有了光泽,微光如同珠帘一样从大地尽头的天穹被缓缓掀开,色泽美妙,暖意在二人身上冉冉袭来,徐秀鱼觉得自己舒服多了。
从半夜到清晨,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跪到了正午。
好在没了烈日,所以只是膝盖痛。
期间北照世没有触碰过徐秀鱼,没有用真力帮助她调理身体,甚至没有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到了这个时候,任何动作都是多余的动作。
远方的脚步声缓慢,持续了足足好几分钟,老人的身影才出现在北照世的背后,他停下了脚步,于是大地上好不容易响起的脚步声到这里又突然消失了。
二人觉得脊背发寒,也听不见老人的呼吸声。
北照世到这个时候,才真切地了解到原来老人是会武功的,而且武功极高!
又过了许久,二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还是非常恭敬地跪在原地,老人从他们二人之间迈出脚,拨开了栅栏小门,进入院子里面,拿出了先前放好的水壶,开始浇水。
樊清雪依旧是一袭白衣站在门外,静静看着老人做事。
老人偏头瞧了樊清雪一眼,淡淡道:“你可以进来。”
樊清雪沉默,还站在原地望着老人,眸中异样的固执。
老人不喜欢自己的下属进入这个院子,这里一片属于老人自己的私人空间,里面养的花花草草也全是老人自己在打理,樊清雪觉得自己和其他下属不应该有所不同。
即便是老人从来没有将他当作自己的下属。
老人浇完水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面,指头上面有水,他缓缓擦干,将花洒壶放在了自己的脚边,望着北照世和徐秀鱼,淡淡道:“我要看见她的天赋。”
“你说她在念力方面的天赋不亚于语常微,如果今日她无法证明,你和他一起死。”
北照世微微颔首,开口道:“是。”
他很不喜欢这样跪着,北照世从来没有给人下跪的习惯,只是现在自己的性命在别人的手里,他要活着。
那句脱口而出的‘可以’在嘴边就变成了‘是’。
虽然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但这其间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可以代表的许可,自己的意见;而‘是’,则是遵从。
老人去为自己沏了茶,茶水很烫,他来不及下口,只说道:“你这样的人活得太仔细,我想杀你,但是找不到理由。”
北照世默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徐秀鱼在他身旁,从自己的衣服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木匣,里面装着六柄被清洗得十分干净的小剑。
她手掌没有动,纤细的手指摊开,盒子缓缓漂浮在空中,里面的小剑仿佛有灵,被赐予了生命,在空中如同翩然的莹蝶起舞,美妙动人。
只是能控制六柄剑似乎还不是徐秀鱼的极限,她操控着这些剑在空中编排出许多精妙的舞姿,剑尾留下淡淡的虚影,速度极快,最后全部挨个舞出剑花,缓缓归入木匣之中。
老人看着徐秀鱼,目光之中露出些许赞赏。
徐秀鱼很年轻,二十来岁,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光是天赋远远不够,还需要有非常刻苦甚至是变态的后天努力,他与语常微相识,知道念力师虽然比一般的修士武者更加强大,但是想要往上走一步却非常艰难。
他们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克服常人无法克服的困难。
“你们之前认识吗?”老人喝了一口茶,淡淡问道。
徐秀鱼目不斜视,也没有任何迟疑,回道:“见过一面,不算认识。”
这个回答其实很巧妙。
不算认识。
老人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重新回到北照世的脸上。
北照世一滴汗都没有流下,面色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真可惜。”老人笑叹道。
樊清雪持剑的手微微抬起,却看见老人示意他不要乱动。
“回去吧,她以后归你管。”
“我时日不多了,别让我抓住杀你的机会。”
北照世对着老人叩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又一把拉住腿脚因为跪得太久而无法站立的徐秀鱼,一步一步从老人的院前离开。
目送他们二人远去之后,老人才说道:“看见了没?”
他是在对樊清雪说话。
“所有的人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偏偏你不珍惜。”
樊清雪回道:“杀手的命不值钱。”
老人叹口气,走出门外把栅栏拉开,牵住他的手,将他拉进了自己的院子里面,一脚将板凳拖到他的屁股底下,按住他僵硬的双肩,让樊清雪坐下。
老人坐在樊清雪的对面,慈祥的目光点点散散。
“那得看你为了什么而活着了。”
樊清雪觉得拘谨,脸色忽而严肃起来,神态像是如临大敌。除了面对老人,他似乎再也没有这么紧张过,如今的老人已经不再是三十多年前那个的老人,身上没有了那股凛冬的肃杀之气,多了好多软弱与慈祥。
越是如此,他越是紧张。仿佛记忆之中的某座大山有一天就这样轰然倾塌,一地沙砾,任人胡乱的踩踏。
“我为你而活着,你曾一直这样教导我,现在你要走了,却不想带上我,回忆过去的三十年,我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地方做的不足够好,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你的意思……”
樊清雪的语气异样沉重,话里有一些极度细小,极度让人难以察觉的委屈。
“是的,是的……我一直这么教导你,但是清雪……人是会犯错的,我也是人,我犯了错。”
他低声说道。
“你该为自己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我。”
“等我死后,你要离开天宸阁,离开红人,去你想去的地方,去认识你想认识的人。”
老人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逐渐寡淡,他清楚这不过是奢望,入了这一行,天下很多人都想樊清雪死,离开了天宸阁,谁也不能保证他能够活多久。
他不是刘柯纵,不是那个天下第一。
世上总有人能够杀他。
想要全身而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