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支撑着长岛雅治身体的信念已经垮塌了,胥子关扶着他慢慢坐到墙边,看着那一刻间老了数十年的脸。
“抱歉。”
此时他才低声说出来。
胥子关重新换上一副冷酷面容,吐掉那支烟,紧紧牙,推门走了进去。
小松飞鸟跪在地上,已经停止了哭泣,也不再流泪,失去一切声响,只是看着地板上的血水流动。
无论是刚刚搏命的撕咬,还是吼叫般的哭声,仿佛都只是幻觉与遗唱。
“立刻走。”胥子关甩下一句话转身。
他们必须抓紧时间离开,因为胥子关没有遇上那个身形如鬼的野良川,这说明野良川随时可能会回来。
单就野良川砍伤桐生一马的身手来看,胥子关没把握能带着两个拖油瓶离开。
但跪在地上的小松飞鸟一动不动。
胥子关察觉到了,他停住身子,回身走到小松飞鸟的面前,垂眼看着瘫坐在地的小胖子。
他该说些什么呢?
就如长岛雅治所说,错误一开始是由他犯下的,他该拍着小松飞鸟的肩膀告诉他要重新振作起来?还是摸着他的脑袋说都是我的错?
让小松飞鸟沉湎于怀念与哀伤不可自拔?
不,当然不。
胥子关要去偿付自己的错误,但他不能看着小松飞鸟就这么消沉下去。
他宁愿看到一个心怀复仇煤矿的昂热,也不愿看见一个废物,至于向谁复仇?谁都可以,他或者野良川,仇恨是男孩成长的最佳养料。
胥子关扯住小松飞鸟的头发,粗暴的让他仰起脸来。
“你他妈是习惯了么?只有这一种反应?”
小松飞鸟的眼珠无神的动了动,但扩散的视线无法收回,木然的回答道。
“不然呢?那我该怎么办?用牙齿咬么?我是废物啊,我喜欢开车,可我都不敢上一百五;我羡慕黑帮,可我晕血;我爱纪子,可我什么事都做不了。”
“我就是废物啊。”
小松飞鸟咧开嘴,胥子关看到那沾血的牙齿,听到那吼出血的嗓子沙哑的发问,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清朗。
“那你想让纪子怎么办?白死么?”胥子关冷冷回答。
小松飞鸟的视线终于凝聚在一起,他看着胥子关,眼神终于有了点颤动,但依旧没有一点活力。
“想复仇么?”
片刻后,小松慢慢张开嘴。
“想。”
胥子关突然拉紧他的头发,把火机塞进他的嘴里,啪的点燃。
火焰舔着小松飞鸟的上颚,他瞬间挣扎起来,脑袋用力摇晃,喉咙里嗬嗬出声。
胥子关松开他的头发,小松飞鸟把拳头塞进嘴里,缓解那火烧火燎的痛感。
“看,你还能动不是么?”小松飞鸟听到胥子关在他头顶发声。
“如果你只有牙齿,那就用牙齿去撕咬;如果你只有手,你就用它砍断敌人的手;如果你只有脚,那就追着敌人永远脚步不停,如果你只有仇恨……”
“那就让仇恨吞噬你吧,变成复仇的野兽,把自己和敌人一起吞入腹中。”
“哪怕你的目标是我。”
胥子关蹲下身,重新扯起小松飞鸟的脸,让他直视着自己。
“还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么?”
……
味道刺鼻的汽油在尸体上漫开,逐渐与血水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法言说的古怪味道。
胥子关拎着油桶从走廊中走过,汽油从戳开的口子中流落,身后已是长长的一道汽油道路。
“咚。”
他将油桶放到地上,再将最开始守在门外的暴走族拖进走廊,和尸体扔在一起。
走廊中异味扑鼻,胥子关站在生锈的铁门前,摸出一支烟点上。
金属火机上火苗跳起,胥子关低下头,但突然没再有心情去抽支烟放松心情。
他把烟卷吐在血水里,看着火焰在自己的眼前跳动。
“草。”
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无论他们是否参与过纪子的死。就像侵华战争,后人说日本的普通民众是无辜的,但胥子关从来不这样认为。
战时日本全速运转,社会整体情绪狂热好战,杀人武器就是由这些所谓的无辜民众所制造出来,再送上前线,而从中国掠夺的物资运输回国——吃的变为母乳灌入到婴儿的嘴里,用的再变成武器回到战场。
每个普通民众都是这循环的一节,每个人都流着罪恶的血,包括婴儿。
就像霸凌时的旁观者,雪崩下的雪花。
没有人是无辜的。
但胥子关并不想谴责他们,人都已经死了。
该谴责的是活着的人。
就像他自己。
“艹他妈的。”
胥子关又说了一遍。
他可以杀掉所有人,但纪子没法复活,生命是不对等的交易,拿命换不来命。
唯一能抹清内疚的只有复仇,就像两颗原子弹落到广岛长崎一样去复仇,就像小松飞鸟一样哪怕用牙齿撕咬去复仇。
胥子关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小松飞鸟拖着长岛雅治坐进了MINI。
……
文艺作品总是去美化黑帮这种组织,比如电影或是游戏,比如古惑仔或是如龙。
他们把暴力装饰成情义,孤胆英雄们为兄弟为女人孤身以往,在高亢的BGM或是漫天飞舞的鸽子中双枪开火,最终在女人怀里闭上眼睛。
但胥子关清楚这种组织的本质,上层人吸着下层人的血,远没有镜头里表现的那么浪漫。
金属火机向前扔出,火焰点燃了汽油,胥子关看到一条粗大的火蛇在爬行。
走廊瞬间被火焰所充塞,血肉在高温下发出嘶啦声,胥子关脱下自己溅满血的外套扔进火里,转身离开,铁门在他身后合上,火红的光被隔断。
……
MINI停在东京综合医院急救科门前。
长岛雅治被医护人员抬上病床,马上推进急救室,两人跟到急救室门口。
有护士看到小松飞鸟身上的血,过来询问需不需要包扎,小松飞鸟摇摇头,看向站在另一边的胥子关。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胥子关出现在门前,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一地尸体是一个人杀的。此刻胥子关穿着黑色的衬衫,只有袖口沾着一点血迹,除了身上极重的血腥气,几乎与常人无异。
如果最开始是胥子关跟纪子待在一块,那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能跟胥子关一样,那么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
“如果你只有仇恨,那就让仇恨吞噬你,变成复仇的野兽,把自己和敌人一起吞入腹中。”
胥子关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小松飞鸟一时愤怒一时疲惫,就像是有两个灵魂在切换,他靠着墙缓缓坐到地上。
纪子的脸与父母的脸接连闪现在眼前,选择一者他就必须抛弃掉另一者。
选择复仇,就离开优渥的生活,选择回到家,那就把仇恨抛到脑后。
他闭上眼,那些暴走族踹在他后脑上的伤口一直作痛。
于是他开始回想。
往事切换如默片,纪子的脸像火焰一样不停闪动,他妄图沉浸在记忆里忘掉痛楚,可越是想,他的后脑就越痛。
好像有跟烧红的铁棒从那捅进了脑子!
小松飞鸟睁开眼,慢慢靠着墙站起来。
“你先走吧。”
胥子关闻言向他看过来,小松飞鸟手伸到后脑上,把手指插进伤口里,摩挲着里面的骨骼。
“大叔不会再想见你了。”
胥子关沉默了一会。
“好。”
然后他转身走出医院,停在急救科的门口吸气吐气,神情阴沉。
他又掏出烟盒,但烟还没放进嘴里就停住了。
细长的烟卷在他手指间被一点点碾碎,烟叶在风中飘散。
胥子关越来越用力,面上肌肉耸动,着让他的脸狰狞起来。
“野良川!”
他用牙齿咬着这个名字,就像在咬着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