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血族的尸身在圣焰中燃烧殆尽时,叶北才对魂威有了粗浅的认知——它是一种超自然能力。
不论是乔治或是玛格丽特的魂威,都有一个明显的特征。
它得进入敌人的身体组织,才能传递灵魂的威能。
乔治用骨头和血给子弹附魔,将猩红丧钟射入血族之身。
玛格丽特则是将唾液或血液依附在手术刀上,与叶北的身体组织接触时,摇滚辣妹的特殊能力才会奏效。
媒介是枪弹与手术刀。
比起东方的除灵师,西方的猎人们更喜欢简单直接的灵魂交流。
在乔治重整旗鼓时,叶北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位老猎人心中的怒火。
——看看这位金发青年。
他的眼神和善,一言不发,生怕吓着东方的来客。检查着身上各处暗伤,擦干净嘴角的污血,将两把长枪塞进身后的胯兜里。
地上血族尸身燃烧时,留下了两处血十字的图案。
这就是他的魂威——是对死物不留半点情面的猩红丧钟。
乔治挥了挥手:“走吧,叶北。我们还要赶往下一个任务地点。”
此言一出,叶家夫妇突然齐齐看向乔治先生。
叶北和连枝细致的观察力下,乔治老态龙钟的面色暴露无遗。
有那么一瞬间,乔治先生的鬓角生出白发,脸上爬满了皱纹,两手白净的皮肤发黄,指甲卷曲变形,仿佛一头妖怪。
异像只存在于一瞬间,叶北眨了眨眼,乔治便恢复如常。
他忧心忡忡地问:“老乔……”
乔治用力按下了电梯按钮,从肢体动作中表现得忿恨无能。
“请不要那样看着我,请移开目光,叶北先生,从你眼睛里透出来的生命力要刺瞎我了。”
这是英国人的幽默,也是英国人的体面。
乔治望着异乡来客,眼中的厉色要叶北心照不宣。
叶北不识时务地问:“乔治,你是不是累了?”
“哦!小天才,你真是个机灵鬼。”乔治眉头微皱,表情却风轻云淡,言语有尖酸刻薄:“我就算累得睡着了,用梦游的方式来扣动扳机,也能杀死血族。”
叶北还想继续追问,但是叫苏连枝以食指抵住了双唇。
发妻眼神温柔,慢慢摇了摇头。
她低声在丈夫耳旁轻轻呢喃着:“阿北,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他时日无多……每一次使用猩红丧钟时,那枚钟摆怀表,都在提示着他,死亡将至,大限已到。”
——叶北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它不同于刀斧加身的情感爆发来得那么直接,是藏在暗处,悄然发作的隐痛暗疾。
“拜托,别用那副表情看着我,小家伙,好像你随时会哭出来似的……”乔治站在电梯里,哭笑不得地看着东方来客,招呼着叶家夫妇进电梯。
电梯到达七楼。
叶北突然问:“她叫什么?”
乔治:“你问谁?”
叶北:“你用魂威杀死的女性血族,我听见你叫她小天使……你们似乎认识。”
乔治:“玛格丽特唐宁,是我的学生,有四个孩子。”
叶北:“你会很难过吗?”
乔治:“对,很难过……她的宝宝们也会很难过。”
叶北:“可是你没有犹豫。”
乔治:“她做出了她的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叶北:“她有亲人吗?”
乔治:“与你无关。”
叶北:“她会西班牙语……”
乔治突然转过身来,一拳轰在叶北脸上!
几颗断牙带着污血飞出,叶北的脊梁撞在电梯铁壁上,能感觉到这一拳的巨力带着整个电梯在左右摇晃。
乔治喘着粗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红了眼睛,起了杀心。
“邪物……别挑战我的底线。”
乔治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天性,一次又一次,他的猩红丧钟提示着他,要将叶北这头伥鬼超度。
叶北在发妻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了起来。
“乔治先生,你还了我一拳,这下我们清账了。”
紧接着,他将牙齿收在手中,向乔治递去。
“这是我的骨头,在东方,它是端正的战神之骨,愿它能保护你。”
“哈……”乔治吐出一口浊气,从叶北手中接过牙齿,动作干净利落。
叶先生和乔治先生再次肩并肩,站在一块。
电梯到了三楼。
乔治突然问:“你喜欢玩游戏吗?”
叶北:“不,我的女儿很喜欢玩游戏。”
乔治好奇:“恶魔也喜欢游戏?”
叶北无奈:“你这个种族主义者呀……恶魔不光喜欢玩游戏,还喜欢给游戏充钱。”
乔治捧腹:‘哈哈哈哈哈……’
苏连枝完全搞不懂他们男人之间莫名其妙的友情。
“不过……”乔治喃喃道:“这次旅途结束之后,能陪我玩玩游戏吗?毕竟……”
——陪伴他玩游戏的小天使已经不在了。
叶北声色俱厉地喊道:“住口,把你埋在小说剧本里的死亡契机给我吞回去。”
“喔……”乔治脸上有遗憾,开着生离死别的玩笑:“我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真是狡猾的东方人。”
叶先生脸上有笑容,超强的再生力让他的牙齿在电梯镜面中熠熠生辉。
乔治也在微笑,眼角爬上皱纹,盯着镜面中伥鬼的眼睛,遇上了人生中的忘年知己。
叶北深知乔治是哪种人,这位老猎人与苏星辰很相似——他们都很纯粹,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喜欢将是非黑白分个清清楚楚,是帝江的死敌。
在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里,乔治依然在猎人岗位上尽忠职守,落进了混沌理论的谜题之中。
乔治杀死了私人医生,也表明了立场,放弃了成为血族的机会,这是一次“自杀”。
紧接着,他追到了这间医院,杀死了玛格丽特女士,也杀死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往前看。”叶北抱上了老猎人的肩,给乔治加油打气:“看看电梯的数字,哪怕你老了,你还是第一猎人。”
它停在一楼,大门敞开。
乔治淡然道:“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事,叶先生,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吗?我刚才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想靠在你的肩上好好哭一场……这可太可怕了。”
苏连枝:“这可太可怕了。”
“哈哈哈哈哈哈……”叶北大笑:“很多人都说我很奇怪,总喜欢站在别人的角度来考虑事情,这叫多管闲事。”
“啊……”乔治被戳中了痛处,他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是个很年轻的词。”
没错——只有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
他们走出电梯门,清扫着一楼的战场,乔治将一柄柄飞刀收了回来,他的存货已经不多了,得补充武器。
在叶家人和陈小五通告战报时。
乔治给猎人本部打了个电话,要本部配给新的武器。
他低声询问:“喂,夜莺……我需要武装,送到查令十字车站。”
电话中传出冰冷的女性电子合成音,也是整个风帽组织中的中枢管理员,名为夜莺的人工智能。
夜莺答:“恐怕不行,乔治,你的身体状况很糟糕,需要休息。”
乔治疑惑:“为什么?整个伦敦都快成蝙蝠窝了……”
夜莺:“伦敦很安全,没有血族。”
乔治惊讶:“什么?”
夜莺:“伦敦没有血族。”
说完这句,通讯就中断了。
乔治恍然若失六神无主,他扶着前台冰冷的桌面,在一瞬间,一头金发变成了白发。
叶北站在门前,乔治与夜莺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叶北问:“遇上麻烦了?”
乔治:“一点小麻烦。”
叶北从身后掏出雷风恒,将它交给了乔治。
此时此刻,乔治已经完全变成了苍苍暮年的样貌。
胡子花白,瘦骨嶙峋,猎人衣装也像是经受了时光的冲刷,染上油泥和血污,从破洞中能窥见乔治先生身上的疤痕,这些伤像是嫩芽见了春风,离开那层年轻肉身的伪装,正在疯狂生长。
他白发苍苍,眼神深邃,适应着雷风恒的枪械人体工程学,像是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和叶北的习惯一样,在提升武器熟练度。
乔治:“很棒的枪械。”
叶北小声嘀
咕着:“中国制造喔。”
乔治笑道:“有了它,我还能在梦游时杀死几个血族。”
紧接着,叶北从兜里掏出一罐忘忧茶。
“来,喝了它。”
乔治疑惑地盯着东方人的礼品。
叶北信誓旦旦:“不是什么毒药,虽然我是伥鬼邪物……”
不等叶北解释太多。
乔治饮下忘忧茶,头发在白金二色之间来回变幻,最终依然扛不住时光的利刃,回不去年轻时的皮囊。
叶北奇怪:“哎?我的茶没用了?”
乔治将雷风恒插进胯兜,解释道:“你的茶一级棒,只是现在,我觉得这副皮囊更适合我。”
叶北:“你准备好了?”
“我的灵魂已经准备好了,可武器还没准备好,我们得立马动身。”乔治说:“风帽之家不打算给我新的武器配给,它对血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它能从伦敦以北三百公里左右的炼钢厂调配一批武装,用SAS空降师的货机送来,可是现在,我得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
叶北问:“会不会是陷阱?”
乔治:“我要去找我的学生拿枪弹存货,我很信任他。”
叶北心念一动。
——很信任不代表值得信任,乔治精通汉语,也早有觉悟。
五位猎人站在门廊前,天上落下了倾盆大雨。
乔治随口抱怨了一句:“我讨厌下雨,万事万物变得模糊不清,雷汞会进水,会哑火,让我分不清敌人和友人。”
想想看,他身边站着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普通人、活尸、老虎、狐狸,唯独没有猎人。
乔治:“此行很危险,叶北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的顾问和你的女儿能先行退场。”
嬛婍站了起来,站在乔治身侧。
“我也讨厌下雨,在我还是野兽时,身上的毛发会因为雨水,变得湿哒哒的,飞都飞不起来。但是我很可靠,是中国制造喔。”
“雨声对我来说是白噪音。”陈小五神情严肃,将身上的猎刀插进了乔治的刀鞘中,“入睡之后肯定会做梦,睡眠质量和身体也会跟着变差,可是我有凝神香和洛神花茶,都是中国制造喔。”
乔治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小家伙学人讲话的腔调倒是学得挺快的。
叶北敲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还是那首《再见》。
乔治细细思索着。
他是个苏格兰人。
在五百年前,他为了活下去,用一头金发,将苏格兰人的身份,变成了仇敌的同族同种。
在三百年前,他为了自由,叛出国门跑去了美国,开始行使种族主义者的天职,射杀的不止是强盗土匪,还有印第安人。
在两百年前,他为了正义,靠着枪械和魂威,回到了这片故土,开始猎杀妖魔。
就在刚才,在一通电话里。
在一句伦敦没有血族的冰冷电子合成音中——他感觉自己一生的坚持,都碎成了漫天的烟花。
乔治约瑟夫是一把枪。
是一把爱国者之枪。
可是此时此刻,他从身边的外乡人身上——感受到了跨越国界与种族的友谊。
“我在做梦吗?”
叶北轻轻晃着双手,在做指挥。
小五同样抱上了乔治老爷子的肩。
苏连枝和嬛婍给他打着拍子。
最终,这个种族主义者迈出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拉开了车门,从置物格的烟盒里,掏出圣饼和猎人血清,将它们交给叶北。迈出了新的人生。
乔治执迷不悟,要问出是非二元,黑白分明:“我的学生,这是我暮年之躯的最后一点热血,我能够信赖你吗?”
叶北吃下点心,将血清打进大腿的动脉。
他用中式思维,回答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当你梦游还能射杀吸血鬼的时候,就会发现呀——人生处处是美梦。”
伦敦,M25号公路西侧自然风景区。
此处有一座公园,林荫小路和自然湖泊让它显得有些黑暗,不过它的名字就很黑暗——叫黑暗郊野公园。
在它茂密的枫叶林中,有一座猎人小屋。
屋子里住着乔治最信任的学生。
桑丘潘沙,男,三十八岁,西班牙人。
和玛格丽特女士一样,他也是乔治的游戏队友。
他有一头黑发,小眼睛,大鼻头,面相平平无奇。
他不高,在西方人种中算矮小。戴眼镜,尽管他的视力没有任何问题,但平光眼镜的扮相能让他看上去靠谱一些,他还好赌,可以通过镜片的反光,来防止被熟练的赌徒读心。
在小屋的客厅里,桑丘站在黑板前,正在为学生授课。
他比划着黑板上的猎人形象,并且写下了乔治老师的真名。
桑丘睁大了眼睛,生动形象地敲着黑板,要学生注意重点:“看好了,普吉,真名是猎人们的死穴,不可以随便告诉别人唷!”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浑身绑满了黑色绷带的小个子男性。
他的表情和桑丘一样夸张,面部肌肉要从绷带中挤出来:“唔!喔!老师!为什么要用中文教课?”
桑丘手中的教鞭指向黑板的其他人像。
“因为乔治身边还有其他的同伴……他们来自东方,中国制造!”
“原来是这样!老师真是厉害呀!”普吉疯狂地点着头。
桑丘珍而重之,神色严肃地喝道:“就这么一点点学识就能让你满足了吗?普吉!不要大意!”
“唔……老师,请继续教我吧!”普吉小弟眼中有旺盛的求知欲。
桑丘指向黑板上的成年男子形象。
“是叶北。”
指老虎。
“穷奇。”
指狐狸。
“苏连枝。”
指一瓶血浆,血浆中还有游戏图标的符号。
“是陈小五。”
普吉立马举起了手,像个好奇宝宝似的发问。
“老师!为什么陈小五是血浆?”
桑丘突然阴沉下来,为学生的愚钝之处感到愤怒和难以理解。
“你会将普通人类看做完整的人吗?”
桑丘老师佝着腰,为学生普吉解开了面部的绷带。
他用教鞭的银质柄尖轻轻触碰着学生的脸颊。
普吉的脸立马被退魔圣银烫出了一个窟窿,发出一声声怪叫。
“嗷嗷嗷嗷!——”
可是……这头血族却没有痛苦的表情。
普吉的脸上,是兴奋,是享受,是感知痛苦时,也感受到生命力与精神力在蓬勃生长的愉悦之情。
“活过来了!我要活过来了!”
“听好了!聪明的普吉啊!”桑丘用教鞭在黑板上奋力一敲,抽碎了乔治粉笔像的脑袋,“普通人就和血袋一样,是我们的食物,万物生长,轮回轮回。在寒武纪时发生了生命大爆炸,可是大部分动物都学不会抬头。而我们的前身人类,用猿猴猩猩的身体,学会了仰望天空与星空,记住了星星排列的规律,走到了食物链的顶端,最后就是我们——食用人类的吸血鬼,是顶级掠食者。”
普吉发痴:“老师,说得太多了!我记不住呀!”
桑丘歇斯底里地吼道:“要学会仰视。”
普吉从下往上,仰视着桑丘老师。
桑丘:“要记住他们的真名。”
普吉念叨着:“陈小五,血浆,陈小五,血浆,陈小五,血浆!”
“还有呢?”桑丘很满意。
普吉说:“乔治乔瑟夫,叶北,苏连枝,穷奇!”
桑丘紧接着问:“你是第几代血族?”
普吉立马答道:“第三代!”
桑丘给普吉缠上绷带,动作温柔,轻声细语。
“第三代血族,在恶魔中,位于食物链的哪一层?”
普吉拍着大腿,面露狂喜:“是阁僚!是善于使用奸诈诡计和恶毒巫术的恶魔!”
“不错哦!不错!不错不错哦!普吉!”桑丘笑得打颤,从冰箱中拿来一瓶血液,以饲养血族。
老师他脸色突变,变得阴桀又恶毒。
“普吉哟……乔治要过来了,用我赐予你的圣饼与圣杯,用你的魂威,杀死他。”
普吉小弟当即手舞足蹈,
像是得到了一张合法的杀人执照。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可以开始杀人了?”
桑丘给学生鼓掌:“对哦,可以啦。已经可以啦……”
普吉兴奋地问道:“我可以大声念出名字吗?念出它的名字?”
桑丘额头冒着尴尬的冷汗。
“如果你喜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普吉懊恼:“老师!你这么和我说话,我完全听不懂啊……是可以?还是不可以?我只听得懂简单的答案!”
桑丘:“可以!”
普吉的背脊钻出来一对蝠翼,肉膜之下的锐爪抓紧了沙发。
它的表情十分痛苦,但身体却在朝着更好,更强壮的血族形态转变。
“真痛苦啊……好辛苦啊……变成原形,感觉死掉了一样。”
直至普吉完成蜕变,变成三代亲祖吸血鬼的血蝠之形。
普吉遵照着幼年向动画片里的规则,大声喊出了魂威的名字!
“纯真年代!”
它的背脊裂开来了一条缝隙,钻出了以血为媒介的魂威。
——外貌和普吉的人类形态一模一样,也是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
“噢!噢!”桑丘惊讶地打量着纯真年代,“去吧!去杀死乔治!”
纯真年代用力地点点头,推开小屋的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狂奔出去,不见了踪影。
桑丘又问学生。
“它一定可以完成任务!对吗?普吉?”
普吉迷糊地用爪子挠着蝠耳:“完成任务是什么意思?你要问得简单一点。”
桑丘:“乔治会死吗?”
普吉点头:“会!”
桑丘:“那么,叶北呢?苏连枝?陈小五和穷奇呢?”
普吉摇了摇头:“老师你忘记向它下令了……”
桑丘紧张道:“那就叫它回来,我再和它说一次!”
普吉:“不行呀……它出门一次,只记得一个。”
桑丘双手捂着腮帮子,变成了一副彩粉木版画。
也是桑丘的魂威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