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失血过多会出现幻觉。
这是朱鸾在过往几辈子里都很熟悉的事。
在战场上这样的事最为常见,重伤的士兵往往都会喊着我冷,好黑之类的话,也会常常喊着父母亲人的名字,随后浑身抽搐体温下降意识渐渐丧失。
朱鸾以往也有过失血过多的经验,刚开始是那种很疲倦的感觉,浑身无力,要举手都举不起来,随后过往的记忆会开始回溯,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
而在大量失血之后,最重要的是保持意识的清醒。这种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那个时候的困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怖,这是一种没有体验过的人绝对无法品尝的痛苦。
到那个时候,就会发现,这世上最难受的事情,不是痛,不是痒,而是困。
只要稍不留神意识就会涣散,神经变得麻木,上一秒想的事情下一秒就不再记得,身体沉重得好像灌满了浆糊,身下的地面像是有无数黏糊糊的手抓着身体,只想躺下来,不管不顾任凭自己沉入黑甜的世界。
如果能做到这样,该是多么的轻松。
那种灵魂深处的倦怠是朱鸾最为害怕的东西。
放弃所有,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再想,什么也不用再做。
这是最可怕的诱惑。
在黑衣人的头颅滚落之时,之前强行刺激牵绊着她的意识的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一切尘埃落定的安心感是最甜美的毒药,脱力感像是无比汹涌的潮水,掀起高高的厚浪,哗的一声将她埋在水底。
原本被她意识所束缚的神魂像是被火星点燃的热油,噼里啪啦在她的身体里响成一片,但她却已无力将其重新汇聚。
手腕处的伤口感觉湿湿的,她的血甚至已经不会再化作火焰,现在剩在她的身体的血恐怕都是属于这个原本的肉身,是朱九小姐的血了。
她的神魂已经溃散。
即便现在被人割开血管,恐怕一丝血都不会流出来,因为她身体里的血已经基本上快要没有了。
真是……太困了。
眼皮有千斤重,像是自己会自动一般合上,朱鸾的意识模糊起来,五感消退,视野里已经什么都不剩。
她软软地倒下,只觉得垫在身下的那个东西倒是挺软的。
撑不住了,就这样睡去吧,什么都别管了。冥冥中她听到有声音这样对她说。
朱鸾还未回应这个声音,耳边突然传来聒噪的叫嚷,“你怎么样!快醒醒!”
有些嘶哑的变声后少年人的声音。
虽然知觉已经很微弱,但还是能感觉到有人在摇晃她的身体。
不甘心。
她原本是没打算死的,就算铤而走险用动脉血为朱戎杀蛊,但她还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抱有自信,最终也挺过了神溃的那一关。
却未想到有杀手突然出现,再次被逼上绝路。
刚刚想杀她的人已经死了。
但之前想杀她的人她还没有找到。
连最初的理由都已经忘记,朱鸾只记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死,应该保持清醒,活的越久越好。
某种深刻入骨的本能催促着她拼命地去想,拼命的去想办法改变现在的处境。也许是在前世和前前世,她死的都太快,所以没有时间去想些别的,所以这次稍显缓慢的濒死,让她燃起了之前没有的渴望。
不想孤身一人死去。
如果此时在这里死去,她只能作为朱九小姐死去。
这里没有认识她的人,也没有人能看到她。
突然有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是啊,谁不知道你们厉害,大家都在说,怎么可能有人能杀死公主和天后娘娘……但你们都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不厉害的人还活着,连亲人的死因都查不到。”
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在这一瞬间朱鸾知道了自己在渴望着什么。
大概只有在看到那个这辈子长的比她还要大的小丫头之后,她才会觉得满足觉得妥当,内心渴望的火焰才有可能熄灭,这种渴望的执念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支撑着她重伤虚弱的身体重新取回了意识,看着眼前那个满脸焦急的少年,下意识对他说出自己嘱托。
她让他去找晋阳公主。
就在勉力说完这句话后,意识和肉体的联结再次断裂。
这种重复足以让人心灰意冷。
但下一瞬间,她连沮丧的时间都没有。
内心渴望的火焰没有熄灭,但身体内部却像是要点燃一般痛苦起来,如果索性失去意识,也许还会轻松起来,朱鸾感觉自己不是躺在矮榻上,而是躺在漫漫无尽头的地狱火道之中,有烈火在烧着她的肉体,烤着她的筋骨。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突然,在黑暗里,有冷冷的女声质问道。
这个女人的话音刚落,忽然间朱鸾的身体忽然僵在了原地,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感觉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长矛从极高的夜空里落了下来,破开她的肉骨腑脏,直接贯穿她的身躯,把她狠狠钉在了地面上!
朱鸾眉头痛苦地蹙了起来,摸索着胸口,却什么也没有摸到,用尽最后的力量她睁开眼睛,手指触上手上的护腕四处搜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身周依然还是地下密室的净房。朱戎已经不见身影,地上黑衣人的头颅依旧在原地,朱鸾惘然四顾,下意识里寻找到那声女声的来处。
忽然,她听到耳畔有人在轻轻喘息。
喘息里满是不甘和痛苦。
朱鸾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却依然无法阻止那痛苦的喘息声穿透掌背,清晰而极有力地传进脑海之中。
朱鸾听着传来的喘息声,孤单无助地躺在矮榻上。
这时,有熊熊的火光在墙角中突然出现。
朱鸾惊愕地看着不远处里出现的人影。
她看见那片火海,看见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朱九小姐。
那个苍白荏弱的大家闺秀在火海中燃烧,她突然朝自己转过头来,一双满含仇恨的眼睛亮的惊人。
“你不是答应要为我报仇吗?”她看着朱鸾,恨恨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