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战争时期,但经过最初的繁忙和混乱之后,伦敦仿佛已经重新回归了正常运转。
高速的、慎密的、富有效率的,再度运转,不论是天文会的总部还是街道之上的商铺,乃至周边的区域,商场,民居,乃至公共区域。
行色匆匆的人群在天桥和走道中穿行,熙熙攘攘。
偶尔能够看到忽然之间的交通管制,然后一辆没有牌照的神秘车辆疾驰而过。
都已经习以为常。
但这并不意味这统辖局的日子就轻松起来了。
恰恰相反,随着战事的吃紧,脑溢血的工作量还在进一步的暴涨,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工作距离结束遥遥无期……尤其是当你被某只没良心的老王八盯上时,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最近大家工作都很忙啊。”
在叶戈尔的办公室里,罗素慢悠悠的泡着茶,感慨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有没有打扰到你?不会影响你工作吧?叶戈尔,你在听么?”
“是啊是啊。”
叶戈尔眼睛也不抬的点头,手中运笔如飞。
只当王八叫。
“说起来,最近大家好像都有点浮躁了啊。”
罗素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翘起腿,丝毫不当自己是外人:“之前黄金黎明闹出来的乱子还没平息,最近新的现境管理草案就已经进入了征求意见的阶段了。
连升华者的管理法案都要再次进行修正,是不是有点太操之过急了?”
“是啊是啊。”叶戈尔依旧漫不经心的回应着。
“真是让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
罗素语重心长的叹息:“你说,这时候如果有好心人过来帮一把的话,那多是一件美事儿啊。”
“是啊是……等等!”
叶戈尔的动作停顿一瞬,抬起眼睛,瞬间警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慰问一下啊。”
罗素无奈摊手,“你看,有没有什么麻烦的工作,需要你们的友好兄弟天国谱系帮个忙?
我们并不介意为统辖局提供必要的支持,嗯,在必要的时候,伱懂得。”
说着,他便露出那一副利益相关懂的都懂的样子来,似是体贴的微笑:“你也不想事情闹到没办法收拾吧,叶戈尔?”
“不必!”
叶戈尔断然拒绝:“这是统辖局内部事务。”
罗素笑了,“有可能涉及到全境的问题,不止是统辖局的家务事吧?”
“很抱歉,我坚持。现在还在我们的范围之内。”
叶戈尔严肃强调:“这一点没得商量,罗素,不论什么条件都不行。同时,我希望你也不要太过深入。
要知道,统辖局内,也并非所有人像我一样,愿意对天国谱系报以容忍和期待——我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变得更混乱。”
漫长的时光以来,叶戈尔第一次对罗素如此的不留情面,进行警告。
可罗素却似乎并不在意。
只是遗憾。
“这话真让人伤心。”罗素轻叹:“看来我要白跑一趟了?”
叶戈尔冷淡依旧,“至少你刺探出了我的态度,对不对?这才是你本来的目的吧?”
“或许如此呢,也说不定是不是?”
罗素微微一笑,起身道别:“就当我收获颇丰吧,再见,也谢谢你的茶。”
“不必,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偷偷煮的是我柜子顶上的那一罐。”
叶戈尔迫不及待的道别。
只是再度端起茶杯的时候,心里便习惯性的隐隐作痛。
可悲伤的地方在于,被老王八毛的时间太久了,他觉得自己连心痛的感觉都快没有了……
只听见走廊里口哨声远去。
他才叹了口气,将笔放下。
那個家伙……
“似乎,这一次统辖局的态度比以往要强硬许多?”
象牙之塔的校长室里,暂代职务的艾萨克推了推眼镜,看着罗素的投影:“虽然理所当然,但还是略微有些突兀啊。”
“自然,不论是谁都不乐意有人在自己家里指手画脚吧?”罗素古怪一笑,“哪怕曾经亲如兄弟。”
更况且,当年大家亲是亲,可统辖局还是个臭弟弟呢。
谁喜欢你们一棒子理想国的遗老遗少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指指点点?
“涉及根本,这种事情上强硬一点是正常的,如果叶戈尔真得大方到连这都不在乎的话,他也不配成为统辖局的代表,竞争局长和天文会会长的职务了。”
“总感觉您似乎在隐瞒什么?”
“唔?有么?”
罗素又露出了那种暧昧的事情:“我倒是什么都不想隐瞒,不过统辖局已经快要压不住了吧?他们内部的分歧……”
和纯粹以理想为纽带,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来者不拒的理想国和以存续为目的其他之外全不考虑的存续院不同。
在天文会的机构之中,统辖局的部分最为庞大,也完全称得上是天文会的主体和中坚。
不论是理想国的计划还是存续院的工作,在大部分时候,都必须借由统辖局的部门和组织去完成。
但同时,如此庞大的体量便已经决定了,他完全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数十万个职位,上千个部门,数百个区域机构,几十个不同的重要组成……对于秘书处的新人来说,光是理清搞明白统辖局本身的复杂构架,恐怕就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
哪怕没有诸界之战,在之前,边境派和主权派之间已经打得快要头破血流,狗脑子一地了。如今在战争的压力和干涉之下,统辖局内部的矛盾也渐渐的膨胀,中央决策室内部的成员彼此攻讦也屡见不鲜。
之前关于天国谱系的审查和对槐诗的质询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矛盾最无足重轻的表现而已。
更不要提其他。
在经过了黄金黎明的侵蚀之后,更多的隐患被察觉和根除,但留下的同样还有海量的问题。
从各种方面上来说,所有人都已经有所意识。
已经到了必须有所变化的时候了。
必须将内部重新整合。
以同样的规则去约束,以同样的导向去指引。
不论是边境派还是主权派、五大谱系的代理或者是集团和工会的代表,石釜学会亦或者是技术部,乃至四大军团代表的军方,以及中央决策室……
规则,这才是统辖局的根本——一套放眼四海,行之有效的规则,无数遵从规则行事的人,还有人和规则最终所组成秩序。
人与人,组织和组织,城市和城市,最后,国家和国家……当一切都被囊括在同一秩序之下时,才能形成统辖局本身。
这就是统辖的秩序。
除此之外,一切对于统辖局而言都不重要,但同时,也意味着,即便是牺牲其他的一切,也必须保证这一点。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将无数的个体融合为一,冠以现境的称呼,彰显出统辖局本身的意义和力量。
秩序,绝不容许动摇。
这才是罗素真正在意的地方。
毕竟,谁都不知道在完成整合之后,往后的统辖局是否还能保持如今的立场,容忍天国谱系的发育和崛起。
同时……
“问题也在这里了。”
罗素拖着下巴,神情渐渐讥诮,“秩序这种东西,太过于便利了吧?”
太过于丰富,太过于复杂,同时,也太过于暧昧了。
那么多的秩序,每一套似乎都行之有效,每一套似乎都有远大前程。
可归根结底,大家究竟要用哪一套呢?
他轻蔑的冷笑一声,“不打到头破血流之前,他们恐怕是不肯停手的吧?”
“您在担心统辖局?”艾萨克了然。
“我为什么要担心?”
罗素反问,“要知道,那毕竟是统辖局啊。况且,我的意思是……”
他停顿了一下,微笑着,似是嘲弄:“那可是统辖局啊。”
艾萨克沉默。
听上去像是重复的废话,可落入他耳中的意思却截然不同。
毕竟是统辖局。
即便是再怎么不堪和混乱,但罗素依旧相信统辖局有将事情处理好的能力。
但同时,又对此报以毫不掩饰的嘲弄——反正,阴暗一点来说,对如今崛起的天国谱系而言,一个臃肿瘫痪废物的统辖局才是最好的统辖局。
那自己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搀和呢?
就好像对于统辖局来说,虽然不介意天国谱系发光发热,但一个半死不活的天国谱系才更加顺眼一样。
大家都是表面兄弟,假烟假酒假朋友,见面开口笑一笑,背后想起来还不知道眼睛怎么红呢。
谁还不知道谁啊?
只是,许久的沉默中,艾萨克的直觉却越发的敏锐,他凝视着罗素恍若无事的平静神情,好奇的问:
“那您究竟在担心什么?”
“担心该担心的事情。”
罗素将雪茄灰弹进了烟灰缸里,靠在椅子上,长叹:“我在担心另一件,可能会出现的,麻烦的事情——”
在短暂的停顿了之后,艾萨克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感同身受。
心中一紧。
这便是迟来的恍悟……
“确实。”
他点头,“刻不容缓。”
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统辖局,而是避免自家搀和到统辖局的麻烦事情里去……
就比方说,槐诗,槐诗,还有槐诗!
哈士奇不栓绳,是要出事情的!
“说起来,半个月前第二深渊校区打报告说是防卫力量不足,我觉得槐诗就很适合担任这样方面的任务,你感觉如何?”
哎呦,您终于想起来啦?
艾萨克已经把白眼儿翻起来了。
“首先,半个月前的事情,已经被陈女士帮助解决了,现在铸日者女士已经正式入职就位,担任了第二校区的安保工作。
以及,我个人认为,派槐诗先生去解决不了任何安保问题,相反,他会创造更多的安保问题,就像是您一样。”
要知道,第二校区紧靠着雷霆之海的属地,目前还属于前沿观测站的范围,万一槐诗去了那之后突发奇想,纠结一帮胆大包天的角色去把大君的屁股给掏了怎么办?
那可不是至福乐土,你有专杀工具,打不过还可以跑。
被大君盯上的猎物,就算藏在现境里恐怕都有一大堆侏儒王不过脑子的来发动洗魂之征……
“那总要给他找点事情做啊。”
罗素无奈的摊手:“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总不能放在学校里就这么咸鱼下去吧?”
工具老是不用就会荒废,工具人同样也一样。
万一槐诗咸鱼惯了,忽然躺平,那岂不是坏菜了?
如此没良心的话,对于罗素来说,实属平常,但依旧让下属的肝脏隐隐作痛。
太痛了。
这就是理想国么……
艾萨克欲言又止,可很快,一阵细微的震动从他口袋里响起。
等掏出手机察看消息之后,他的表情便微微变化,当他抬起眼睛看向罗素时,便看到了老王八那仿佛早已经预料到的遗憾神情。
“晚了?”罗素问。
“嗯。”
艾萨克点头,犹豫着:“是否……”
“算了吧。”
罗素摇头,反问:“有用吗?”
有一说一,确实。
就算是栓再多的绳子,难道还能拦得住么?
拦得住就不是理想国了。
无数前车之鉴就已经表明了,槐诗唯一从自己为所欲为的事故中吸取到的教训,就是槐诗从来不会吸取教训。
早在还在统辖局当片儿警的时候,这货就已经胆大包天到带着上司跑路了好么?
“放心,他心里有数的,就算是再怎么冲动和胡来,总归是天国谱系的成员,不会让我们难做。
况且,往好处想——”
罗素摊手,“至少我们不用操心给他找活干了。”
在这尴尬又无奈的沉默里,艾萨克无声的长叹。
已经看到未来暴增的工作量了。
难道堂堂天国谱系,已经找不到第二只羊来薅了吗?
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槐诗回到象牙之塔修整的第二天傍晚。
在晚餐的时候。
谈及到副校长那催人泪下的工作量时,尚存那么一丁点良心的槐诗还刚刚夸口说,今年一定努力帮副校长减负。
然后,就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声音。
而当他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未知号码时,某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就令他的心脏在瞬间紧绷起来。
如果想要少一点麻烦,那就不要接这个电话。
一部分本能是这么告诉他的。
而另一部分本能让他下意识的就已经将电话接通,凑至耳边。
“喂,槐诗,请问哪位?”
沉默里,没有人说话。
只有虚弱的呼吸声隐隐传来。
一片寂静。
槐诗的笑容渐渐消失。
面无表情。
直到电话从另一头挂断,才放下了手机,平静的吃起自己的那一份晚餐,细嚼慢咽的将最后的部分吃完。
“抱歉,莉莉,接下来的时间没办法陪你一起了。”
他对前来做客的少女致歉:“出了一点事情,我需要出一趟门。”
“嗯,没关系。”
早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莉莉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微笑着颔首:“工作的话,也没办法。在槐诗先生回来之前,我会努力做完的。”
“谢谢你。”
槐诗揉了揉她的头发,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向房叔点了点头,接过了老人递来的行李箱,推门而出。
就在路上,他已经打通了学生的电话。
“小缘?用学校的途径和我的名字,帮我订一张的票。最好是今晚或者明天。”
“嗯?”
还在加班的原缘愣了一下,本能的拿起笔来,准备记录:“去哪里?”
“是啊,去哪里呢?”
电话另一头的槐诗好像也在思考,抬起头看了看渐渐昏沉的天色,忽然一笑:“去哪里都好,随便。”
他说,“只要不去伦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