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是不懂让步之人,只是有些事情无需让,也让不得。
“……”此言令得金亦禹无言可对。
他委实没有办法让自己谎称金溶月已意识到了自己错在何处。
因为事实正如和珅所言一般,月儿至今都未觉得自己有错,甚至还觉得自己做下这些错事,皆因他人有错、对不住她在先。
而为人处世,立于这浩荡天地之间的根本不外乎就是道德二字。
思及此处,金亦禹有着短暂的失语。
“金二公子生性淳善磊落,当得起正人君子四字,又因曾暗中相助,救过希斋性命,和某不胜感激,更是十分欣赏钦佩二公子的为人品德。只是诸事纷扰,从不宜混为一谈,金二公子的援手之恩和某谨记于心,可金二小姐之事,令得夫人遇险重重,还请恕和某心胸狭隘了。”
和珅看着金亦禹说道。
冯霁雯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身侧之人。
和珅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纵然不会轻易地答应息事宁人,可利弊权衡之下,总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譬如此番,金亦禹上门赔罪,他纵不松口,也不当如此决绝不留余地才是。
她甚至想,倘若他借此来挟制金家,她都不会觉得意外。
可他并没有,且出奇的‘坦率’,言明了自己不会让步。
而令他如此的原因,也无其它,只因她此番‘遇险重重’——
恍惚间,冯霁雯眼中的和珅仿佛忽然成了一个见妻子受了委屈,无论如何也要替她出这口气,且连虚伪的遮掩之言都不屑多说的毛头小子。
而转念想来,自成亲以来,他待自己似乎向来如此,无论官阶高低,纵有委屈不公皆由他自己独自受着,而从未让她憋屈过哪怕半分。
冯霁雯失神间,金亦禹已开口请辞。
自知多说无益,也无意再多说的他歉然一礼,道:“今日实在叨扰了,日后在下一定与家父一同严加管教舍妹,还请和太太安心养伤……”
末了又道:“若月儿再生是非,也请和太太与我明言,我若得知,必不会坐视不理。”
当然,日后他也会尽力避免,仔细看管好月儿。
语罢又抬袖一礼,复才请辞而去。
和珅差了刘全相送。
“同为嫡出,又同在金家长大,金二小姐与金二公子的脾性却犹如是天差地别。”冯霁雯叹道:“难道果真是有所谓的天性使然吗?”
和珅闻言道:“佛经里有言,物随心转,境由心造,一念天堂,一念则地狱——应就是此意了。”
环境或许无法造就人心,但人心有时却能左右四周环境。
冯霁雯听罢也未再往下说,反而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
她将今日去城外送紫云之时,偶遇福康安之事与和珅说了。
她说的还算细致,包括福康安无意间说漏了字条之事。
和珅听罢脸色看似无异,却只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态度看起来并不是太热衷。
实则是想间接地透露一下自己不是很高兴。
毕竟媳妇在外头遇见婚前绯闻对象,且依他来看,这位绯闻对象如今这等一反常态、很有傲娇卖萌嫌疑的态度实在可疑,确实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可怕的是冯霁雯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她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情上面:“福康安身边的小厮当时与我打听了半夏之事,而从福康安的反应来看,我估计着傅恒府许是有人生病了……说起来,也有些时日未见傅恒夫人了。”
她这次在什刹海出事,傅恒夫人也差人前来问候过,又送了些补品过来,可却未见着本人。
换做平常,傅恒夫人多半是会亲自来看她的才是。
所以她才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见她一本正经,心思都在正事上,和珅虽然心底仍有些醋意,却也不好没眼色的插科打诨,听罢便建议道:“夫人若是放心不下,不妨改日亲往傅恒府去一趟。”
只是这个建议不大情愿。
若非明日他便要离京,他必是要与冯霁雯一同前往的。
若不然,万一叫夫人碰见了福康安,那货再在夫人面前厚颜无耻的卖傻求关注怎么办?
虽然信得过夫人,但想一想,还是挺让人心里头不舒服的。
于是在冯霁雯点头之后,和大人的心情不禁就有点微妙的不太好了……
“今日从城外回来的时候,恰好经过广济寺,便进去替爷求了道平安符回来。”冯霁雯将装着平安符的锦蓝色绣文竹的荷包自袖中取出,递与和珅道:“听说广济寺里的平安符极灵验,爷贴身带着,此行定可顺遂平安,早日归来。”
和珅接过,难掩眼中笑意。
方才生出的那一丝微妙的不悦,也于顷刻之间,十分没有原则地消散了。
“我必时刻贴身带着。”他将荷包珍视地放进衣襟内的夹层中,道:“有夫人这句话,此次云南之行,定可得偿所愿。”
“性命安危当为首要,这一点爷还需时刻谨记于心才是。”
“夫人所言,我必谨记在心。”和珅看着她道:“夫人在京中一切也自当小心谨慎,今日我与太岳父商议过,我前往云南这段时日,夫人若能回英廉府暂住,方最为妥当。”
回英廉府暂住?
眼下虽看似诸事暂平,但近来一系列的变故也确让冯霁雯余惊难了,亦不确定暗下是否还会有其它的危险潜在,在一切肃清之前,自然还是要以小心为上。
既是和珅与祖父的决定,她便也无异议。
见她点了头,和珅才接着说道:“金家小姐眼下之况,明面上已难再搅出风浪来,夫人只需稍加留意便可。而之前监视在夫人左右的死士也已被一一清除,我离京期间,亦会让秦顾带人暗中保护夫人周全。”
冯霁雯听罢有着一瞬间的恍然。
她忽而在想,自他接到前去云南的旨意之后,终日忙于解决这些问题麻烦远比公务还要上心上许多,难道是因为……欲在动身之前,替她扫除障碍隐患吗?
此种猜测一经冒出,冯霁雯心底陡然升起了一阵极其微妙的触动感。
“但家中尚有一件事情,需要由夫人来处置定夺。”和珅若有所指地道。
冯霁雯回过神来,听得此言,对上和珅的眼睛,已是隐约猜到了什么。
这些日子虽看似都是和珅在忙里忙外,而她成日除了养伤之外便无其它事情要做,但实际上,她也没闲着。
这几日她借着秦顾在手底下帮着办事的便利,顺道让他去查了些事情。
远的没去查,但近的倒真查到了些有用的。
只因尚且来不及去仔细印证,是以还未对和珅说起。
而待和珅开口之后,果真证明了她的猜测——
“将红桃带过来见夫人。”
和珅与一旁的小茶吩咐道。
听出了他话中的关键字,小茶愣了片刻之后,忙地应下去了。
小茶一路匆匆来到红桃所住着的后院中,至其门前,没有二话,一脚便将房门踹开了来。
“嘭!”
两扇本就只是虚掩起的房门被重力破开,重重地朝着门框两侧撞去,似震的整间屋子都晃了一晃。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令得正在房内涂抹胭脂的红桃狠狠吓了一跳。
她手中的胭脂都吓得砸在了梳妆台上。
豁然站起身来,见来人是小茶,不由转惊为怒,皱眉质问道:“你这是要作何!”
“大爷让我带你去见太太!”
小茶没有太多废话,直接上前揪了她一只胳膊。
“你扯我做什么!”红桃挣扎道:“我自己有脚,会走!”
大爷明日便要前往云南,她本是打算特意打扮一番,好去给大爷送别的,可眼下大爷忽然让她去见太太是为何?
“那可不行,大爷特意嘱咐了,是要我将你带过去,我若松开了你,你趁机逃跑了我可没法儿交差。”小茶不理会红桃的挣扎,一双强有力的手制住了红桃的胳膊,押着人就要往外走。
红桃心中本就不安,听得此言更是大惊失色,然无论她如何反抗,皆挣脱不得,反而扯乱了衣衫,弄散了发髻,待被带至花厅之时,通身上下已是狼狈不堪。
失了小茶的钳制,她脱力之下,双膝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了厅中。
她颤颤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坐在椅上的和珅。
他身着月白色明绸长衫,越发衬得气质出尘。恍若谪仙般的面容朗若春风,一双眉眼俊逸到了极致,以至于让人细看之下总觉得恍惚是藏了一抹缱绻的情意来,可此时自那张薄唇之中说出的话,却是丝毫情意也无,犹如一壶冷水浇在了她头顶,让她冷得几乎忍不住战栗。
“你暗中都做了哪些背主之事,一一与夫人道明,不得有丝毫隐瞒。”
红桃下意识地摇头。
“奴婢从未做过对不起主子的事情……还请大爷明察!”
“你若想吃苦头再招认的话,那便跟着刘全儿去刑部地牢呆上几日再回来吧。”
和珅语气淡极,不温也不冷,却让红桃顷刻间惊出了一身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