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仍未可揣测神明。
季牧最终这样想到。
血污中凭生一支白玉莲花。
它最初只是停驻在季牧眉心的一点洁白微光,在气运的浇灌中渐渐复苏,方才第一次将自身展现于这个世界。
与曾经盛放于古战场中央的那座庞大莲台不同,永寂台此时只有季牧的掌心大小,纤细、净美,精妙绝伦。它的花苞尚未完全展开,每片含而欲放的细小花瓣都精巧得宛如被雕刻至蝉翼般薄危的玉石,每一次呼吸舒展都发生于幻影与实体之交界,犹如梦幻泡影。
但它又是残破的。
永寂台曾受红莲业火焚烧,又在即将彻底铸成之际被陆启明一剑逆转,所以它的根茎、花瓣、莲心遍布裂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而洁白无瑕之光穿透细碎的缝隙,却愈加显现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神圣之美;就像古战场神殿崩塌后的废墟中,皲裂的半面神像纵然一半面目混沌,亦仍有半面朝这世人露出慈悲之笑。
季牧从血污中挣扎坐起,仰头望着浮空的莲台怔怔出神。
白玉莲花在气运的涡流中浮动摇曳,无风而转。纯金璀璨的规则之线极尽细致地勾勒出三千花瓣的轮廓,又自每一片花瓣之尖端无止境地延伸出去,一直伸索向看不到尽头的虚空,整然有序地梳理着被神通打乱的天地气运。
季牧的五感就在这场华美至极的奇迹中被逐一重新续起。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它,莲花花瓣也向他微微招摇,分出几缕金线轻盈地缠绕于少年周身。
季牧跪坐下来,以额心与莲台相触。
永寂台便开始回应他的心愿。
规则的线延伸入他的身体,就像陆启明还在他身边时的那样,弹指间便解除了他身上的一切桎梏。
直到这一刻季牧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将他囚禁在这里的不是武宗,不是凤族也不是父亲,而竟是根植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季无相靠坐在石壁下,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残缺的莲台,触须般浮动的金线,浑身浸湿血腥却虔诚跪拜的少年。
他亲手养出了一个魔物。
“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你吗?”
季无相问。
气运崩塌后他已镇压不住自身修为,稍一动作便有反噬。此刻只不过是问出了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就令他胸腔气血剧烈翻涌,口鼻全是血腥味。但季无相的声音依旧平稳而傲慢,就像过去与季牧的每次对话一样,他等待着季牧的反应。
季无相知道这么多年了,季牧一直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季牧也确实随之看向了他。
但他只不含情绪地看了那一眼,旋即又继续闭目凝神。他的修为被锁了太久,即便解开封禁也绝难顷刻复原如初。但季牧不得不尽量调动体内艰涩的真力,默默为自己接续周身断骨。
季无相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也知道季牧其实在听。
“你刚出生不久,还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
季无相双手虚抬,就像在抱着曾经的那个婴儿。他平淡回忆说,“那时你尚未会笑,尚未学会说话,就已经先懂得了嫉妒。”
那个婴儿,任何人只要抱过它,它就再不允许他们去抱别人。它有天生敏锐的灵觉,一旦嗅到父母身上沾染了别人的气味,就会立刻大哭。哭声里透着股子狠劲,却一滴泪都不掉。它从天性中就要求独占。
季无相说着,季牧恍如未闻。
他只是用指尖将那座小小的莲花台托放在自己肩头,然后起身去捡后面角落里的七弦琴。
“……后来到了冬天,你刚学会跑会跳没多久,大约这么高的时候,就因为我随口夸了你三哥一句。你听懂了,当天晚上就要把他推进后湖那个冰窟窿里。”
季无相抚掌笑起来,叹道:“那时我就在想,这可真是一个好胚子。”
七弦琴的琴面早已沾满血水,弦也不知何时断了三根。季牧抬手勾起一缕规则金线牵引过去,让他的琴一点一点变干净,断弦重续,直到连磕碰出的最细微的擦痕都消失不见。
等做好这一切,季牧才抱琴起身,向这个原本应该是自己父亲的人走过去。
“现在再想想,确实是我错了。”
季无相看着季牧说道。
季牧就在他面前站定。
“我当时就应该,”季无相森然一笑,“早早杀了你这个祸害。”
季牧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神情异样平静。
其实他极少有像此刻一样由内自外都感到非常平静的时候,但事实就是如此。季牧不知道这是否是季无相仍在试图操纵他的情绪,又或只是这个人的真心话。但季牧现在心里确实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就像在听旁人的事。
那么他便当作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季牧本就不擅长同时思考很多件不同的事,再加上他现在识海有伤,连集中精神都很勉强。所以他现在只有力气去想一件事情。
他想的是,他该修炼了。
于是季牧便像以前那样在父亲面前跪坐下来,自然而然地凑近,伸出一只手贴上他的丹田。
季牧很久之前就触碰到了大奥义境的壁,可惜那时的他完全无法动用修为,囚室中也没有供他突破的五行元力——现在也依然没有,但季牧的修行与季无相同宗同源,从功法到真力特质都别无二致,季无相积蓄多年的修为就是他最好的养分。
季无相淡漠地注视着他动作。
驯养猛兽就要做好终有一日为其所伤的觉悟,季无相从不否认这种可能。在某些瞬间,季无相就将要自行散尽这身修为,让季牧什么也得不到。但他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季无相最终只是抬手抚摸着少年的后颈,如同世上任何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将季牧揽得更近了一些。
这是他最具天分也最漂亮的孩子,从五官到骨架都这样漂亮,就像一个本该被悉心摆在梨花木架上的白瓷娃娃。即便大半面孔都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迹,他依然比宴会上所有盛妆的稚女都更加精美。
这双眼睛尤为大而干净。即便在亲手摧毁父亲修为的此刻,他依旧在天真而纯然的注视着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能从这对圆而亮的瞳仁中找出哪怕一丝邪恶。他甚至不是出于报复,只是因为此刻需要用,就不加思索地这么去做了。
季无相在愈渐加深的剧痛中久久凝视着这双眼睛,心底涌起浓重至极的厌恶。但他反而笑了。
他亲密地环搂住少年的身体,耳语道。
“吃吧。”
继续吃。
像动物一样吃,拆骨入腹用力地吃,像撕破一层茧壳那样踩碎你亲生父亲的骸骨,彻底斩断禁锢在这只小小魔物脖颈上的锁链,允许它从此肆无忌惮地去猎食,去自己填饱肚子。
季无相知道季牧一定会那样做。
——有多少人想要他带着秘密永远闭嘴,就有多少人最终会死在属于他的这一柄刀下。
他知道季牧一定会那样去做。
季无相唇角勾起诡异的笑意,赞许地拥抱着自己的儿子。
季牧心中生出微弱的喜悦。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得到父亲的纵容。
就在这样的喜悦当中,季牧无声突破了下一重修为的屏障。他情不自禁对父亲露出笑容,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另一只手,摸索地握住季无相的脉门。
他还需要更多。
更多的力量,更多的温度,更多、更多。
季无相就在这样无底线的索求中开始快速衰老。他的皮肤开始变得松弛,皱纹像根须一样向着他冷漠的面庞攀爬,漆黑的头发大片转为灰白。
季牧低头拿手指来回摸着季无相手背的皱纹,神色有些诧异。
这还是父亲吗?
季牧不太能认得这个人了。
正在疑惑的时候,季牧忽然察觉手下的触感变得冷硬。季无相引导着他碰到了一个熟悉的刀柄。
这是季牧自己的佩刀。
“来。”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教导这个孩子拿刀一样,季无相握住季牧的手,命令他。
“斩下我的头颅。”
季牧呼吸一滞。
旋即他感觉到父亲松开了手;在长刀滑落以前,季牧已本能地先握紧了刀柄。
但他也仅仅是握住了而已。
“怎么了,”季无相平淡问:“还有话想对我说?”
季牧微一摇头。
季无相便笑:“不敢?”
季牧再摇头。
季无相神情霎地转冷:“那你还犹豫什么?”
季牧抬头注视着眼前的人,久久沉默。
并不夸张地说,他或许用了此前生命过半的时间来疯狂地想要杀死季无相;他刚刚也在试图找回曾经翻涌在胸口的那些杀意。但是没有。
季牧逐渐意识到,他想要拼命杀死的、恐惧着又期待着的从来都只是那个强大到令他绝望的父亲,而不是此刻面前这个穷途末路的老人。
所以他不必。
季牧缓缓坐直起身。他将陪伴自己多年的九弦刀横放地面,俯身抱起一旁干干净净的七弦琴,独自站起来,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季牧!”
季无相在他身后厉声喊道。
季牧没有停。
石室的门早已开了,光线再次从外面平静地铺照进来。他就向着这束光线一直走去。
门外有人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