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一柳后来像个导演似的,在脑海里构建过许多次露营屋中发生的剧情——他看不见也听不见玩家的动静,但他根据情理走向、蛛丝马迹,半猜测半推理地拼凑出了剧情的一幕幕。
当然,他没法找当事人求证,因为早就没有当事人了。
那一天,在他发动HumanConcerto的时候,翠宁的脸皮已经被揭下一大半了——在他的“心眼”中,露营屋里就仿佛突然被人扔下了一颗炸弹,轰然飞卷盘旋起了无数碎片与急流;只不过组成这场爆炸的,是人类突然被引爆放大的各种情绪和感觉。
脱下脸皮的变形人,带给正常人类的冲击,似乎是一种根本性的、动摇基础的力量,屋一柳至今还没遇见过能够从这一幕中很快恢复的人类。
在迅流般急速冲击而过的种种情绪中,他很清楚,自己要抓住的是哪一个音符。
不管是震惊、恐惧、反胃还是受刺激,在数十近百种的情绪和感觉中,肯定会出现一种类型的心情——那就是“啊,原来她真的变形了”这个念头所带来的接受、信服与恍然大悟。
或许听过他早年经历的人能更快地接受事实,所以当屋一柳精准地抓住了这一个“音符”,将其迅速无限推高放大、直至它震耳欲聋,已经接近了发动对象所能承受的上限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其发动了能力的人,应该是克里斯透。
即使视野不如一般人清楚,玩家们也足以在近距离上看见翠宁的脸了;从情绪上看,他们全都纷纷乱了阵脚,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据屋一柳推测,他们应该是七嘴八舌地说了好几分钟的话,直到最初的激动渐渐快要平复下来了的时候,已经变形了的“阿比”才按照他嘱咐的那样,提议让翠宁重新把脸皮戴回去;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重新聚焦在了盒子里的翠宁身上。
简直就像是在印证他猜测的时间线一样,当他想到这儿的时候,翠宁又一次举起手,将自己的脸一点点铺了回去。
无疑,她的动作吸引住了每个人的注意力;就连刚才死捂住嘴巴、要吐吐不出来,结果憋得满面眼泪的阿比,此时也忍不住将目光钉在了翠宁身上。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看火候差不多了,屋一柳收起了遮掩身形的物品,摘下耳塞、一把推开门时,盒子里的翠宁被他惊了一跳,差点没有把脸在耳朵上挂稳。
“她会忽然摘脸皮,是因为你们进来对她耳语了吧?”他环视了看上去空荡荡的客厅一圈,平缓地说道:“不是约定好了吗?这段时间内我们彼此远离对方,等待传送日期……你们进来是什么意思?”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盒子里的翠宁开口说话了。
“那个女的呢?叫阿比的那个,她去哪了?”很显然,问话的人是玩家之一。从语气来判断,应该是原先洗脑了彭斯的人。
“她还在林子里,应该就快回来了。”屋一柳这句话,是给阿比打了个信号;等她看时候差不多,就该进屋了。
“你们不在屋子里待着,出去干什么?我们都同意不进来了,你们怎么能随便出去?”
“我们毕竟也是副本测练员,”屋一柳神色很平静,说话也不慌不忙,还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们多在副本中走一走,找一找蛛丝马迹,说不定能提前破局,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必等到传送了。”
“赶紧叫她回来!”翠宁在盒子中声色俱厉地说,“你们别总想着做这些小动作,我们一切按照约定行事!”
后来想想,那个玩家可能当时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危险,却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所以才不断强调维护那一个给了她两个多月平静的约定,来维持眼下的局势,挡住危机。
她不知道的是,屋一柳简直巴不得她抗议。
翠宁话音一落,他立刻将对话引入了另一个方向:为什么需要探测副本,究竟有没有好处,玩家应该放手让他们去做,后果如何……凡此种种,没有一句不是废话。
在这个过程中,谁也没有发现,克里斯透反常地安静。
等玩家们终于表示自己要离开之后,屋一柳又在寂静客厅中等了一会儿,阿比才捏着纸笔进了屋。她四下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在纸上刷刷写道:“怎么样?”
“成功了,”屋一柳倒是不太激动,写道:“我抓住的情绪,应该是来自克里斯透的。”
“是‘接受’吗?”
“人类有很多情绪,复杂丰富得很难被清晰界定、命名……它有一部分是接受,也有一部分是信服。”屋一柳顿了顿,继续写道:“其实我也没料到,在我把这种情绪推到极致的时候,我在克里斯透身上制造出了一种宗教狂信者在听见布道时的心情。”
阿比看着纸上字迹,倒吸了一口凉气,忙写道:“类似于被洗脑一样?”
屋一柳不由轻轻微笑了一下。
太讽刺了,进入副本洗脑肉鸡的玩家,最终自己却产生了接近“被洗脑”的效果——他将克里斯透的狂信目标、也就是给他“布道”的那个权威性来源,引到了客厅里一直没关掉的电视上。
HumanConcerto的效果只能维持十五秒钟,不过屋一柳的目的,本来也只是要使克里斯透形成一种初试毒|品后的效果。
他首先令克里斯透完全接受了电视内容;当人已有某种信念后,若是又看见了能够佐证自己信念的讯息,那么人脑中就会产生多巴胺带来快感——这也是为什么人喜欢反复印证自己已经相信的东西,而不喜欢被挑战信念的神经科学解释之一。
克里斯透在那短短的十五秒钟里,已经将信念与电视上的内容绑定在了一起,即使在能力效果消失之后,他的大脑也不会忘记刚才汹涌分泌的化学物质。当屋一柳站在客厅里,与其他玩家争论一些根本没用的废话时,克里斯透恐怕正在诱惑与抗拒之中挣扎摇摆,却怎么也没法控制自己不受电视内容的吸引。
“我很担心,”阿比面带犹豫地写道,“你很快就要传送走了……在你走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这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玩家中,已经基本可以肯定有两个变形人了。”屋一柳在纸上答道,“我走的时候,会把影碟全部带走。按照计划,你接下来只需注意自保就行了。变形人自己会主动去感染正常人的,直到副本里连一个正常人也不剩为止。”
“我就是害怕,他们在感染正常人的时候,会把我也当作目标。”阿比咬着嘴唇写道,“如果他们对我耳语,让我去接触翠宁……那我就危险了。”
她就差没写“救人救到底”了,屋一柳心想。
“你有什么提议么?”他在纸上问道。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阿比显然是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在你走之前,请你将我也捆绑起来,就捆在林子深处的树上吧。洗脑的物件都在翠宁身上,在露营屋里;我动不了,不能去露营屋里拿衣帽来穿戴,自然也不会被完全洗脑。”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
仔细想想,她也不需要担心变形玩家会把电视上的内容复述给她听;玩家对他们的耳语,所产生的“洗脑”效果,是副本给予的。
假如玩家对他们耳语时,说的内容完全与洗脑无关,那肉鸡们既听不见、副本也不会激发洗脑效果。玩家与玩家之间可以听见彼此;阿比和翠宁之间可以接触彼此——那么当阿比独自被捆在深林中时,她就与感染源拉开了安全距离。
阿比的问题解决了,她看起来却并没有轻松多少。她眼睛下的青黑之色,浓得让她看起来与刚进副本时判若两人。她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在纸上写道:“即使是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还是很担心。我在进副本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情况会变得这么……让人不安。我很担心副本结束之后的事。”
屋一柳知道她想说什么。“你怕变形会扩散出去?”
阿比点了点头。
他以笔尖轻轻敲打了几下白纸,慢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回答。
“放心吧。我之前也考虑过,变形会不会扩散出去,不过在那一个洗脑了你的玩家也感染变形之后,我就意识到,扩散的可能性很低了。”
在他写的时候,阿比已经凑过了头,专注地看着他笔尖下逐渐出现的字迹。
“他变了形,人却还在副本内,没有因为退化而被副本甩出去。你想过这一点的意义吗?这就代表,克里斯透和其他几个玩家在变形之后,也会像他一样继续留在这个副本里……四个玩家,一个肉鸡,统统都退化了,变成了普通人,这意味着什么?”
阿比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将一直留在副本里,不断试图洗脑翠宁。”屋一柳写道,“我把该设置的条件都设置下去了,不管是谁取得一点点进展,都有另外三个人会迅速将翠宁逆洗脑。这个拉锯的过程,反反复复,没有终点……副本无法以正常方式结束,他们也无法再传送,他们永远也出不去了。”
“那最后……”阿比写字时,纸张都在簇簇作响。“他们会怎么样?”
“最大的可能性,五个人会活活饿死在副本里。”屋一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