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主官,就有什么样的部队,赵冠侯的作风,同样影响了自己的部下。整个鲁军体系内的高级军官,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要命的劲头。杨福田在潼关战役里,替程月承担了指挥不当,导致部队遭受重大损失的责任,也因此被一路降到了营长级,去带辎重营。
虽然经过山东武备学堂高级将校班的再次培训,恢复起用,却依旧被调离了山东第一王牌主力第五师没,下放到省军第三师,实际也就是陕军师里任团长,旋又提拔为副旅长。
跟这些陕军厮混的熟惯之后,在不自觉间,杨福田本人也染上了陕军特有的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特点。这时解开军装风纪扣的他,怎么看,怎么也像一个亡命徒,舰长室内的刀光剑影,根本镇不住场面。
“我在闹拳的时候,就应该是个死人,这几年都是多活的,早够本了。今天我出不了你们这艘破船,你们一个联队也得给老子陪葬!一个人换这么多,这买卖有赚,来啊,动手啊,朝这打!”
杨福田指指胸口,面目狰狞。以阿尔比昂人为师的加藤正吉,依旧牢记着泰西导师的教诲“做一个绅士”。像是这种刘忙无产者的样子,他是做不出来的,反倒是摆手,示意部下收起武器。
“杨将军,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误会。贵军赵冠帅已经答应我们的条件,可是在移交过程中,你们的办事人员,是不是搞错了仓库?”
“没搞错,你们要仓库,我们就给你仓库。至于仓库里有多少东西,是什么,那我们管不着。加藤司令,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些事点到为止,你要面子,我们就把面子做给你。如果搞到大家翻脸,那对谁都没好处。我在要塞里是一个整编师,还有普国降兵。如果实施紧急动员,集结两万人以上的部队不成问题。虽然不一定能打到你的舰队,但是打掉登陆部队,绰绰有余。之所以没采取反突击,是大帅有严令,与扶桑海军尽量争取友好相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如果真把人挤到死路上,那我们鲁军,也不是吃素的!想想你们陆军吃的苦头,再想想你的陆战队,又能比他们强多少!”
受到潍坊大捷鼓舞的鲁军,现在多半都有一些膨胀,认为自己不需要惧怕扶桑人武力。固然反突击未必真的能打掉扶桑的陆战队,但是胆量,肯定是有的。加藤正吉也不得不考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跟鲁军打一仗,是否值得。
普鲁士人的物资很有价值,可是回国辅佐权兵卫、松方正信等海军栋梁,斗倒卑鄙的陆军,显然才是现阶段的第一要务。只要能拥护高松川宫亲王登上皇位,未来的皇国,将是海军的天下。到时候,再报一箭之仇也不晚。
换句话说,眼下第一大敌是陆军而非鲁军,海军的陆战力量本就薄弱,如果在这跟鲁军拼个死活,那又拿什么本钱回国?正如杨福田所说,自己要的,只是一个体面。面子既然有了,其他的问题都好办。
权衡利弊得失之后,加藤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杨将军,让我们双方都忘掉方才的不愉快,继续咱们的谈话吧。你可以联络到冠帅?那很好,我正好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贵军交涉。这件事,远比那些仓库重要的多。”
“听着,海军已经与我们达成了协议,先行撤退回国,作为交换条件,就是要我们出手,把你们全部解决。”
帐篷内,瑞恩斯坦惬意的靠在大班椅上,烟斗内喷吐出的白雾,在空中化做一个个小丑,竭尽所能,嘲笑着对面的谈判人员。
在瑞恩斯坦对面,是扶桑木村步兵联队派来的秘密联络官,看着这名军官面容憔悴,满眼血丝的模样,越发衬托出瑞恩斯坦红光满面,潇洒惬意。两支军队的处境,从这两名军官的情形,就可见一斑。
扶桑军人并不缺乏死战的意志,哪怕身临绝地,也并未丧失战斗的勇气。像是木村步兵联队,固然现有兵力,实际只有一个大队出头,但即使面对第五师,也同样敢于全员上刺刀,白刃战到最后时刻。他们来谈判,并不是为了投降,或是给自己卖一个好价钱,而是索回自己部队的宝贝:军旗。
在之前第五师追击神尾部队的过程中,一口气缴获了六面联队旗,这可是了不起的战利品。眼下时代,军旗为一部队灵魂,军队不管损失多大,战后可以补充兵员,恢复元气。乃至全军战死,只要番号在,就可以恢复建制。可是丢失军旗的部队,不但在部队内被视为懦夫,从而遭受白眼,甚至可能直接被撤销番号。
扶桑军人不管如何敢斗,联队旗在对方手里,也不得不向瑞恩斯坦低头。这种事,不能让上级知道,就连接触,也是偷摸着进行。为了拿回军旗,木村联队长,私下里已经答应了不少条件。包括交还在战斗中抓获的鲁军战俘,移交一部分阵地等等,可是现在瑞恩斯坦提出的条件,却超出了扶桑军人的心理底限。
全体扶桑陆军放下武器,退出山东省境。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苛刻了。
扶桑陆军宁可战死,也多半不会接受这种丢人的条件。虽然眼下残存陆军处境凄凉,食物弹药,都得不到后勤支撑,大军处于严重缺粮状态。可按照扶桑军内规定,即使全部战死,也可被称为英雄,家属还能得到一定关照。相反,擅自投降就成了叛徒,处置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瑞恩斯坦不紧不慢抛出的几条消息,让联络官魂飞魄散,随即失仪的大吼起来
“撒谎!这完全是撒谎!陛下的身体康健,皇国固若金汤。贵军试图通过谎言与讹诈的手段取得胜利,这实在是太过卑鄙,与贵方军人身份并不符合。参谋长阁下,你难道不觉得羞耻么?”
“别激动,坐下。”瑞恩斯坦朝联络官吐了一口烟“我没有必要向你说谎,换句话说,即使木村联队长同意我的要求,也没什么用。你们一个联队解除武装,对于战局没有太大影响。如果我和我的部下决心发起进攻,你们的阵地能坚持多久?一小时?还是半小时?这不是我向木村联队长开的条件,而是向神尾司令官开的条件。交出你们的武器,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全离开山东,否则的话,就等着海军得利吧!”
对于瑞恩斯坦的话,木村联队长并不肯相信,由于通信手段落后,被围困的扶桑军队,实际与外界已经失去联络。对于外界发生的消息,也一无所知。关东大地震的消息,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在听到联络官回报后,其反应也是:一派胡言。
不过,也有一些事情需要防范,比如海军私自与鲁军议和,这件事虽然没有证据支持,但是能够把海军和投敌联系到一起的谣言,木村联队长还是愿意相信的。另外,也有些客观事实,可以作为这个消息的佐证。来自海军的补给品,基本已经断绝了。
虽然谢苗诺夫和他的部下成功的打击了扶桑的补给线,但是偶尔能逃过攻击的补给车队,还是能把一部分急需物资送到李村。对于眼下的陆军来说,这些物资就是救命稻草。部队要指望这些粮食生存,也要指望运来的弹药和武器,与鲁军战斗。
扶桑部队失去了发起大规模进攻的能力,因为阿尔比昂人的调停,鲁军也不准备发起总攻击,对于李村一线的扶桑军队,采取了包围的态势。虽然双方条款上差距悬殊,和谈始终谈不下来,但总算是保持了表面的和平。
为了获取粮食或是其他物资,扶桑军人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组成小股部队,去四外探索,寻找一切可以当作食物的动植物。鲁军则组建了小规模猎杀队,专门对扶桑小股搜索队实施反制。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并未因停火令而终结,反倒随着粮食短缺而变的更为激烈。
来自海军的补给,彻底中断,现在扶桑军人的粮食开销,全依赖于阿尔比昂提供。阿尔比昂绅士本着对扶桑军人健康负责的态度,坚决推行节食主义,努力让扶桑军人养成每天只吃一餐,一餐只吃半饱的良好习惯。所提供的粮食总量虽然不至于出现大面积饿死,但是照这样吃三个月,鲁军只靠木棍,就能把扶桑军全部打翻。
另一方面的食物来源,就是走私。当前线实施大面积停火后,一部分商人就如幽灵般出现。他们手眼通天,可以通过鲁军封锁线,带来土豆、小米等粗粮,交换的则是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无用之物。比如黄金、白银、金元、手枪、弹药……当然,还有些不值钱的小情报。
对扶桑军人来说,这些商人就是天使一样的存在,因为他们带来的不光是救命军粮,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大力丸。
由于药品用光,伤员得不到救治,阵地里每天都能听到伤员的哀号。大力丸,就是他们的救星,使用之后,很快就不疼了。当然,副作用就是,他们会变的越来越离不开这玩意,得不到的时候,所有被压制的疼痛会一起发作,让人痛不欲生。
当木村联队长啃下第三个烤土豆时,忽然想到“明天,让这个商人带一份报纸来,不,多要几份。山东的报业很发达,我要他能找到的所有报纸。”
李村,指挥所内。
即使是司令官的指挥所,一样被恶臭所包围。无从清理的粪便,包围整个村落,伤员绝望的惨叫,两眼无神的卫兵,日渐暴躁的军官,构成了这个村庄的全部。整支军队,如同笼中困兽,暴躁易怒,而又没有希望。它的垂死一击,会让对手付出巨大代价,但是自己的命运,也必将是死亡。
这些士兵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国内的援军,可是当太阳下山,黑暗降临,一条流言,也悄悄在军内传播开来。
“地震……死了很多人……天皇陛下……海军谋大逆……”
躁动不安的情绪,让这些士兵变的急噪而又恐惧,看着漆黑的夜色,他们觉得自己成了被抛弃者,注定化为异乡孤魂,不能返乡。远方,传来阵阵家乡的乐声,这是鲁军的军乐队,在例行演奏扶桑民乐。今晚,连本国的军乐队也加入进去,奏起无边乡愁。
司令部内,神尾怒视着木村联队长“你居然会被这么拙劣的计谋所愚弄?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这是鲁军的诡计,是阴谋!这些报纸,全部都是伪造的!”
他边说,边把包括泰晤士报在内的几份报纸揉成一团,向一旁扔去。木村一言不发,低头承受着上司的批评。寺内师团长却道:“司令官阁下,请冷静。如果把这一切定为鲁军的阴谋,那么我们的补给,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们真的成了孤军,下一步阿尔比昂人必然会中断全军的补给,不需要鲁军进攻,我们就会被饿死。”
“那就发动一次反突击,打出包围圈。没有弹药,就用白刃作战,以全体玉碎的决心,回报陛下的恩典。”
“问题是,我们的玉碎,究竟有没有价值。我们不惧怕牺牲,但是却不推崇无意义的牺牲。如果海军真的谋大逆……我们的牺牲,不是正中了那些叛国逆贼的诡计?当然,这不代表,我们就要相信一些没有依据的流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去看一眼。我们可以向阿尔比昂领事要求,到青岛要塞,亲眼看一看我们的舰队。”
扶桑人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批准。以神尾为首的十余名高级军官组成观察团,在阿尔比昂人的全程陪同下,离开李村,前往青岛要塞。由于阿尔比昂保证安全,并不用担心鲁军会挟持人质。
当一行人下了火车,来到青岛的港口时,阿尔比昂领事康尔夏递过了望远镜“你们自己看吧。”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望远镜,高大如山的战舰,有或没有,一眼就可以看的清楚。青岛码头确实很热闹,船只往来如梭,但是所有的船,都悬挂着中国或阿尔比昂国旗。忙碌的工人,正将大批物资装运上船,拔锚起航。另外,一部分中国工兵,在细心的排除地雷,清理道路。
这些举动都说明,阿尔比昂以及瑞恩斯坦都没说谎,属于海军的战争结束了。
神尾掉转身子,望向了青岛要塞,虽然自己有生之年,不可能踏进这座要塞,但总要看它一眼,弥补心里的遗憾。
当他把望远镜交还之后,对康尔夏道:“领事阁下,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