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共合之后,都察院就被废除,但是言路畅通,素为吏治清明的表率,并不因正体变更而动摇。衙门可以撤,言官却不能取消。袁慰亭改都察院为肃政使厅,将曾经的一百多名御使言官都老爷,削减为十六名肃政使,接受都肃政使管理,继续行使御史职责。
官职虽然做了变动,人力上也大不如前,但是柏台清流,依旧是国朝铮铮风骨,不容轻侮。前者闹的梁财神狼狈不堪的五路大参案,就是由肃政使发起,灵官放倒财神,其力量可见一斑。
前金时代,当政者就吸取了前宋时代言官捕风捉影,以参弹为乐,导致政令不行,官员人人自危不敢做事的教训,取消了“辱台钱”这一弊政。袁慰亭上任后,对于肃政使的管理也极严格,风闻言事无罪这一优免被废除。也让这些言官明白,自己说话时必须谨慎小心,否则,自身就要出危险。像是之前杨崇尹那种,为了几百两银子节敬,就敢随便卖参劾的言官,多半没有了容身之地。
厅员的工资收入,从帐面上看,可以算做共合高收入群体。可是共合财政艰难,京官的工资属于水月镜花,看上去很美,实际到手的多不足数,又经常拖欠。各省远比前金时代督抚跋扈,废除了孝敬冰炭两敬的传统,这些言官的日子,也就过的不大舒坦。肃政使陈敏之就是这样的一名“灾官”。
陈敏之家里的条件只能算是中产,京城里开支又大,公私两事上的应酬不说,单是八大胡同里,几个相好的开销便不是小数字。两个月的薪水拿不到,欠的京债就成问题。是以,当袁大公子把他请去,并拍出一张一千元的支票时,着实让他心中的喜与惊,达到了持平的状态。
没错,仅仅是持平而已。
这位共合大殿下虽然也是个文官出身,长的也仪表堂堂,并非凶神恶煞,但是在他面前,陈思敏总觉得周身不自在。何况共合之后的大殿下,实际和文人,已经没有太多关系了。
大总统克己奉公,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出任公职,名义上,袁克云只是个平头百姓。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他在筹措编练模范军的事情,迟迟到不了手的工资,很大一部分就是被扣下来,准备给士兵发军饷。背地里,酒酣耳热之时,与第一夫人发生口头超友谊关系是可以的,可是与大殿下面对面交谈,就另当别论。
袁克云不似二殿下的文人性子,虽是文官出身,自普鲁士归国后,行动举止,越发像个武夫。跟文人算不上多亲厚,也不怎么爱结交名士,何况陈思敏自己,也算不上一个名士。在文人圈子里,也不过是个小把戏,至于说进入大殿下的幕府……他有自知之明,即使是幕僚篾片,也未必有自己的份。
虽然肃政使也有派系,可是他在大公子这一派系里,只能算是编外小卒,没资格接近大公子,更勿论拿钱。一千元固然诱人,生命,同样也很重要。
一样米养百样人,肃政使中,固然有王瑚那种,视贪腐为大恶,真想一刀一枪干出个事业的。也有他陈思敏这种,只是把这当成一份工作,混个薪水,安心等退休的。不管皇帝也好,总统也罢,他都没有什么意见,他所求的,惟有平安二字。
从本能上,他也知道这钱咬手,可是大殿下送出来的钱,怎么还回去比怎么接下来更难。
看出他的犹豫,袁克云主动开了口。大殿下努力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可是普鲁士的半军事化生涯,带给他的最大影响就是不苟言笑,这一笑,堪比那位一笑黄河清的世宗皇帝。
“眼看要到年底了,用钱的地方多,欠的京债该还了,总拖着,不是个办法。再者,你堂堂一个肃政使,难道要去正阳门吃涮羊肉,或是到大酒缸里吃盒子菜?我知道你的家眷不在京里,八大胡同开支不小,你要是去三等小下处开销,就连共合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我出手不会低于一千元,这钱你不用有顾虑,只管拿去用。”
大殿下说的很恳切,似乎还有开玩笑的意思,可是陈思敏头上的汗,反倒更多了。“大公子,您有话只管吩咐,小的就是您门下的走卒,您指向哪里,小的就冲到哪里。”
“你有这份忠心,确实不错。可是我送出去的钱,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军令如山!我给,你就拿,让你办的事,也不会太为难,天大的篓子,也有我给你接着。左右不过是灵官打黑虎的场面,你有什么可怕的?”
陈思敏的嘴里,已经泛起了苦味,大公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开口就拿五路大参案做例子。梁财神虽然不好惹,可是王灵官自身也无破绽可寻,跟陈思敏这种周身破绽如鱼网的肃政没有可比性。大殿下这样的话说出来,陈思敏就真的没有拒绝的空间了。
接过支票放到护书里,随又问道:“大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示下。”
袁克云将一个信封递过去,示意陈思敏看一下。可是那文字只看个开头,陈思敏的心就一沉“山东普鲁士互助条约……”
“大公子,这……这……”陈思敏的手已经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额头上的汗水,复又冒了出来。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今天没生病,如果现在是躺在医院里,这一劫,不就避过去了?
他搞不清楚,这样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大殿下手里,但是清楚一点,这事自己沾不起。梁财神跟大总统的情分,已经消耗了七八分,可是赵冠帅和大太太,依旧是关系最亲的亲人。
王灵官弹劾叶黑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女人发起疯来,可没有那么多道理讲,自己如果拿这个东西做文章,大太太难道就不能手撕了自己?
袁克云面无表情“这是你的本分,没什么可怕的。有人试图出卖国家利益给洋人,你身为言官,难道不该弹劾?如果这种事上装聋作哑,那国家养你们还有什么用?揭露一件这样的卖国行为,比揪出十个贪腐大员有用。”
“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陈思敏终于大着胆子道:“可是……卑职听闻,外交部那里也在和普鲁士……”
“两回事。外交部和普鲁士定立条约的时间在后,这份条约的定立时间在前,你看看日子就能明白了。再说,与外国交涉,是外交部的权力,区区一个两江巡阅,谁给他的权柄,与洋人签这种东西。你放心大胆的说话,不会有人怪你破坏外交,有什么差错,还有我在。”
除去身体上的残缺,袁克云的表现,确实像极了一个优秀的军人,说话斩钉截铁,显的极有决断。这样的态度,也能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至少陈思敏抖的不像刚才那么严重。
可事实上,袁克云心里早有决断,共合的肃政使只有十六名,不像前金那样,一百多个御使,每个朝廷大佬手里,都能掌握几个御使言官,必要时可以牺牲掉。十六人的肃政使,就变的比较金贵,不能轻易放弃。
但他学的是兵家,讲究杀伐果断,战场上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就算精锐亲兵,到了时候该放弃也得放弃。牺牲一个陈思敏,也差不多能平息沈金英的怒火了。
在协议签定之初,他就知道,自己被赵冠侯列入了计算之内,让自己这个大殿下出来背这口卖国的锅。他虽然一心治军,可是文官出身,他是袁慰亭的儿子,不代表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笨蛋。赵冠侯在算计他,他又何尝不是在算计赵冠侯?
掌权需要有兵,就算是三国演义上的曹丕,遇到有勇无谋黄须儿的十万兵,不还是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关?
沈金英自从入门以后,自己的母亲就再也没有笑过,乃至家中大小事权皆被大太太侵夺,自己的母亲沦为个摆设,无人之时,每每以泪洗面,这些袁克云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人子者,此仇怎能不报?
她骑在自己母亲头上,她那个寄子,还想夺去自己的地位么?你要以鲁军为凭仗,我就练出另一支强军,打消你的念头。只要能够筹来军饷军火,条约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名声,却不能坏在自己手里。
现在条约已经正式签字生效,不管舆论怎么哗然,事情已经没有更改的道理。接下来,自然就轮到自己报复。
一个小小的肃政,一份弹劾,自然扳不倒实权大帅,但是眼下各省藩镇割据,大有有枪就是草头王的派头。王子春一个土老,就敢排挤自己的顶头上司段香岩,那可是大总统的义子,名义上,连袁克云见了他都得喊声大哥。
王子春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抗干殿下?结果,却是袁慰亭准备把段香岩调到关外任职,一个丘八,赶走了上级,驱逐了枢臣,这是唐末才有的乱象,袁氏江山绝对不能容忍!
父亲一直在寻找个契机,整顿一下这些桀骜不驯的地方,这次就是个很好的机会。自己的两个模范团,已经秘密开赴河北,陈兵于直隶与山东交界。倒不是真的要他们去打,只是做出一个表示,让赵冠侯知道一下轻重,不要为所欲为就好。
眼下国家整体经济形势不妙,山东一支独秀,却依旧没有上解税款的意思。对外说法是偿还贷款,可是身为袁慰亭长子的他,如何不知,这说法纯粹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山东税款抵押给了华比银行,那银行现在除了几份干股外加不入流的小股东外,可以看做简森一个人的生意。简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赵冠侯生个混血儿,这债不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用这个理由来拖欠税款,分明是该杀。
以往山东不好直接动手,尤其是他的部队战斗力确实很强,这也是任何人无法否定的事实,自己也不好怎么样。可是这次,随着协议内容公布,不但卖国的锅可以扣到赵冠侯头上,自己父子得以洗刷冤屈,山东的民心,也不会再聚拢在赵冠侯身上。
即使不能易督,也可以给他一个教训。借这个机会,打压一下赵冠侯的气焰,让他知道,并非是抱上普鲁士人的大腿,就无人可以治他。山东的铁桶江山,自己怎么也要钻进去,民政长必须由自己人担任,即使自己这位大殿下,也许也要到山东去练兵,顺带开府一方。
只要打进去,用不了几年,自己就会得到山东的一切。至于赵冠侯……将军府内,有你一个位置,山东这块肥地,你必须让出来。
沈金英,你欺负我母亲的仇,我会报,即使有父亲护持,不能加一指之力于你,也可先剪除你在宫外的臂膀,使你不能为所欲为。至于二弟,你不是人君之相,强行把你推到君位上,下场注定逃不了唐后主、宋徽宗那般下场。做大哥的,总要为兄弟多担待一些东西,你挑不动的东西,我来挑。国家想要富强,不再受外人欺负,就得走一条强大之路。凡是挡在路上的,不管是谁,都得踢开。
打发陈思敏离去之后的袁克云独坐良久,眼睛呆呆的望着窗外,脑海里在盘算着,扶桑人、山东、乃至于整个泰西的变化。许久之后,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山东也好,扶桑也好,都想拿自己当枪用。我就要让你们看看,我是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纨绔膏粱!等到华夏龙腾,国富民强,黄龙旗插在东京城头,富士山脚下痛饮烈酒时,才显英雄本色。
他新纳的二姨太是个女老生,人送绰号赛黄忠,很受宠爱,人也就有些没规矩。这边袁克云接见客人,她那边把留声机声音开的极大,竹板书的声音,顺着风飘到了会客室。
“昨日里风吹渭水寒,有一只河蚌儿落在了沙滩……”
袁克云冷笑道:“谁是鹬蚌谁是渔人,就只有做过才知道。扶桑人,你们以为在利用,却不知,我也在利用你们,等到我坐了九五至尊,就会让你们知道,何为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