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上,苏寒芝敲开了邹秀荣的门,两人谈了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才回来。
“二哥这回来,实际不是来找二嫂的,具体做什么,他不肯说,只说是来办一件事,只是路上碰到而已。随后两人谈话,二哥话里没有半点复合的意思,反倒是劝二嫂,不可拘泥古法,如果遇到合适的,就该找自己的幸福。又说自己准备结婚了,到时候会给二嫂下请贴。二嫂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一听这话哪里受的了,泼了二哥一身葡萄酒扬长而去,这回啊,连我们都不好说话了。”
赵冠侯以手加额“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笨蛋,真不知道他这些年买卖是怎么做的,怎么连个假话都不会说。不行,我得跟他聊聊,像他这么搞,早晚二嫂得改嫁,你说我又怎么对的起朋友。”
“别人的家事,我们怎么好牵扯过深,再说二嫂现在也没有改嫁的意思,等有的时候再说。”苏寒芝微笑着说道:“我的冠侯倒是善于说谎,你说说,你骗了我多少次了”
“天地良心,这回我可没骗姐,真是冷荷她自愿的……”
“我知道啊,我做了这么久的功课,劝了她那么多次,加上又发生这些事,她如果再不自愿,这个人也就彻底没缘分了。但是你啊,还真得学学骗人,明天到陈宅去,好好骗骗陈家的老爷老夫人,人家把姑娘交给你,你得让人家放心啊。还有陈家两位公子,都是少爷脾性,你得忍让几分,别跟他们翻脸。”
“明白,不就是演戏么,这个我很拿手。”
陈家已经住回了别墅里,陈耘卿夫妻的身体,也有了起色,出院回家。赵冠侯与陈冷荷也就是以夫妻回门的形式,回去看看岳父岳母。
礼物是头一天送过去的,足足拉了两辆马车,做姨太太做到这份上,面子可说是到了头。当陈冷荷下了马车,就见父母及兄嫂,姐姐姐夫全在门口,家中的仆人,又都回来,高妈远远的就跑过来迎接她,拉着手如同看亲女儿一般与冷荷寒暄,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样。
父亲的精神比起医院里已经好了许多,就连二嫂也不再对二哥大呼小叫,反倒主动上前打招呼,她的心里一松,自己的牺牲总算是有了回报。只要他们都能幸福,自己就没关系了。
赵冠侯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她也顺势将头靠在其肩上,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看到这一幕,陈家夫妻第一个出了口气,拉着女儿看来看去,陈夫人说道:“小囡,你过的好么……你……你好象瘦了。”
“胡说,她怎么会瘦,你的老眼昏花,看不清爽。走,我们到房里说。”陈耘卿一边数落着妻子,一边自己也爱怜的看着女儿,他当然知道,自己能得到释放,别墅发还的原因是什么,也深为女儿的处境担忧。看到两人这个情形,心里总是略微放宽了一些。
等到了客厅,陆氏忙不迭的端水果送茶,跑的飞快,又悄悄解开了脖子上的盘扣。冷荷拦住她“二嫂,这种活让下人们做就好了,不要你来忙。”
“那怎么行呢,人家是堂堂巡抚,朝廷命官,怎么可以让下人来做,不够身份的……三小姐,他对你怎么样……那个,你能不能跟三妹夫说一声,给我大哥想想办法。他不是有意的欠债不还,只是周转不灵……那些催债的,让沈老大去说一句。”
客厅里,两位陈家的女婿,也从之前的躲瘟疫般躲的远远的模样,变成了贴心人,在旁陪着说话,反倒是陈家两兄弟沉着脸一语不发。陈耘卿索性不看他们,只看赵冠侯。
“赵大人……您的那篇报道,老朽已经看过了。八百万两银子救市,这当真是大手笔,自老朽记事以来,就不记得朝廷曾经拿出过这么多钱,救过黎民百姓。就算是水灾旱灾,朝廷拨款发赈,也不会用这么多。大多还是地方摊派,像你这样好心的年轻人,不多了。”
“岳父,您别这么客气,还叫什么赵大人,搞的我以为是到别人家了。您喊我名字就好了。这笔钱,是冷荷的功劳,她劝我多做好事,我就听她的。善堂、银行,都要开起来。您老人家也要吃一点苦,善堂的维持,离开您老这样德高望重之人,交给别人,小婿也是不放心。”
陈耘卿苦笑两声“多谢赵……冠侯你看的起我,我却是觉得自己有心无力。到时候,只能做个名义上的管事,真正办事的人,还得你来派。”
他是老江湖,做事很老练,知道自来善堂花样最多,尤其这么大一笔数字,最容易出糊涂帐。到时候花帐错在谁谁上,是一件追究不清的事,自己一把年纪,犯不上落一个善棍的名气。是以表示自己不肯揽权,只肯做事,也是不想靠这个姻亲关系,干涉太多。
赵冠侯见此老精明,也就不再强求,只是谈着善堂的结构和举措,又提银行的事。虽然女子银行以陈冷荷为董事长,但是陈耘卿是公司特别董事,对银行运行有权监理,也是起个掌舵作用。
陈耘卿自知,经此变故之后,自己精力和思维都大不如前,经营这样的现代银行,超出能力范围。只是以自己多年为商的经验,对于经营提出一些指导意见,另就松江的市面想些办法。
正元钱庄当下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那些川中袍哥。这干人眼下是被巡捕和漕帮的力量镇住,不敢轻举妄动,不代表事情真的过去。尤其黄昆那一路山堂被杀个精光,也让一干袍哥颇为不满。
短期内,袍哥是没什么作为的,可是日久天长,难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得想个办法,把问题解决掉。
三百多万银子肯定不会赔偿,但是适当的补偿一部分,至少买个平安,也是必要之事。陈耘卿与袍哥里几个比较有名气的龙头大爷都还熟悉,倒是可以相商,但是怎么谈判,就想不好。赵冠侯道:
“小婿手上,控制着三仓军火,其中有一部分是要卖出去的,但是如果袍哥们想要,我可以送他们一些枪支弹药。这帮人的路款损失,接下来肯定要跟朝廷闹事,闹事就得有枪杆子,川中购械不便,这些枪弹可以解决他们的大难题,我这个忙,也不算小吧。”
“若真有枪支弹药,事情确实好谈。我改日,约请他们的人来谈一谈,总是要商议个办法,否则他们捣乱,我们的银行也开不下去。”
翁婿两人一直谈到开饭的时间,陈耘卿对于这个女婿,比另外两个女婿更为满意,觉得其有脑子有手段,像是个有大成就之人。唯一遗憾者,就是自己的女儿终究是做小,将来怕是吃亏。
两个女婿本都是家境优越的世家子,可是这回两家都吃了义善源的倒帐,损失惨重,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都讨好着赵冠侯,希望这个连襟能够帮一帮忙,把两家的困境解决一下。这席酒吃的,仿佛赵冠侯是主人,其他人是客人。
内宅里,陈夫人则抱着女儿哭了好几次,不停的着“小囡,你的命好苦,怎么到最后,也还是没有逃掉……”
陈冷荷强忍着泪水,努力装出一副笑脸道:“妈,您在说什么啊,我是自愿的。再说我们说好的,我做他的松江太太,平时还住在松江,与您总能见面,比嫁到山东去好多了。我吃不惯面,只吃的惯米,他也答应我了,不让我动地方。到时候咱们还是一家人,您看多好”
“孩子话,简直是孩子话。嫁了人,怎么可能还和没嫁时一样,什么松江太太,你要是总这么想,将来是要吃大苦头的。太太就是太太,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妈晓得你委屈,可是已经是人家的人,就要认命。”
“妈妈,我不委屈啊,他跟我既像伙伴,又像是朋友,也不会欺负我,我过的很开心啊。他还帮我成立银行,实现了我最大的理想,这门亲事,我真的一点也不委屈。之前是我自己不好,跟家里闹,还害您和爸爸住进了医院,今后肯定不会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再也不让您操心。”
“又在乱讲,丈夫就是丈夫,哪是什么伙伴朋友的,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听妈妈的话,赶紧生个孩子,好好在家带孩子,不要想着做什么松江太太。那样的话,早晚吃亏的是你自己。银行的事,交给别人来做,你安心留在他身边。有他,你就有银行,若是将来你们的心凉了,这银行,你也保不住。”
母亲与姐姐,轮番轰炸着,教授三从四德的道理,陈冷荷带着笑容点头答应,做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如果在过去,她会觉得这些话很唠叨很让人烦,但是现在,则觉得家庭成员间,本就是如此。
当天晚上,夫妻住在娘家,却分房而居。陈冷荷与两个姐姐住在一起,姐妹三人说着幼年的经历,时不时笑成一团。
说着说着,大姐忽然小声哭了起来,等冷荷问起,她才说道:“你大姐夫的家败了,公公下世之后,家里没了来源,全指望吃源丰润存款的利息养家。现在吃了倒帐,一家人不晓得要怎么过活。三妹要是还……还没嫁的时候自然没话说,现在左右也是嫁了,可以不可以,跟你丈夫说一句,保举你姐夫一个前程他在山东一言九鼎,给他安排个位子很容易,你就求求他,好不好”
“是啊冷荷,人都说山东遍地黄金,他肯拿八百万出来救市,证明一定很有钱。听说他和那个简森也不清不白的,跟洋人那里说的进话,你二姐夫做过洋行么,你帮帮他,给他搭条路子……”
就在这个夜里,卡佩租界,霞飞路的一栋小别墅内,灯火通明。房间里,摆着几十条长枪,旁边放着子药。另一边,码放着上百个铁制罐头盒,以及成箱的火药。
如果陈冷荷现在这里,一定会咆哮着冲向其中一个男人,向他要一个公道,问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卖给会乐里的那些人。李大卫又恢复了意气风发的样子,挥舞着胳膊,向孟思远介绍道:
“这就是我们所准备的,六十条枪,还有炸蛋。虽然现在还没有组装,但是只要需要的话,一个晚上,我们就可以将它们都组装完毕。”
孟思远看看步枪,又看看炸蛋“五万两的经费,只采购了这些洋枪我还是觉得,没办法向上级交代。”
李大卫当然不能说大部分经费被父亲炒股输掉,只好解释着“现在洋人限制军火输入,购买武器困难,不但要高价,而且还要打点中间人。再说扬基那条轮船爆炸的事你晓得吧租界的巡捕查抄的厉害,大家转移到卡佩租界时,差点被捉住,所以经费损失很大。不过你放心孟先生,只要我们打下松江,立刻就可以解决经费问题。”
“不不,我不是担心我的钱,我是担心,就凭这点武器装备,咱们怎么能打下松江,怎么占领制造局。”
李大卫自信的一笑“放心吧孟先生,我们的武器虽然少,但是只要争取到人心,就一定可以赢。现在松江市面之所以没有大乱,是因为山东正元银行要成立的消息,和八百万两善款的烟雾弹,让老百姓认为朝廷还会救市,所以不会造反。可按我看来,绝对不会有八百万两银子出来救市。主事人层层盘剥,再加上京城里权贵的索取,真正能落到实处的,连三百万都未必有。”
“我们只要把银行挤倒,老百姓就会失去希望。到那个时候,只要妥善引导,百姓们就会明白,这个腐朽的朝廷,是束缚人们的枷锁。要想获得自由,只有砸烂枷锁,勇敢的战斗,才能像人一样的活着。再者,松江一旦得到光复,我们可以借松江的饷械光复整个东南,有了东南的财赋,眼下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事实上,没有什么金融危机是一场战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场。”
孟思远点头道:“如果大卫先生有把握,那就最好不过了,对付山东正元银行的事,我会帮忙。这次我带了四万元经费,就是为了办这件事。但是我们山东华兴会的力量很小,在松江,还是要仰仗你们松江分部的同仁帮助才行。”
“义不容辞!虽然在广州我们的行动失败了,但是在松江,我们一定要成功。不靠选锋,不靠敢死队,只靠这些愤怒的百姓,我们就要把十八星旗插在松江道台衙门上。在商团里,我们也有自己的同仁,只要拿下制造局,就会有更多人支持我们,首义之功,我们一定要拿下来。”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想起今天与妻子的重逢,孟思远暗自摇头,爱妻、贤弟,对不起。为了大家只能舍弃小家,为了大义,只能舍弃小义。你们今天或许会恨我,但是当未来,建立起一个真正美好的国家时,你们会体谅我的苦衷,也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