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渐劲,天地生寒。今冬山东的第一场大雪落下,将整个天地变成了一片银白色。风雪之中,行宫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一乘由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的破马车,从行宫里出来,这马车四面透风,走起来四处带响,不知何时就会散掉。车里面,泪流满面的少年紧抱着他的哈巴狗,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哭嚎。
曾经的候补天子,大阿哥濮儁,在宫内如日中天,二总管上赶着奉承的主。现在却只落得在这破车里,孤单的离开这处伤心地。一如来时一样,两手空空,只剩了屈辱和悲伤,与之同行。
他在宫里人缘不好,被赶出来,连一个太监跟车都没有,只有个赶车的驭手,在那里摇着马鞭,懒散的赶着车辆。等到了门外,见赵冠侯在门首站班,整个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连忙点头问好。赵冠侯朝车里看看,猛的抖起丹田喊了一声“车慢点赶,可仔细着,别碰坏了咱的儁大爷!”。驾手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算是用这种方式给大阿哥送行。
等到车走了,小德张从衙门里出来,一拉赵冠侯“兄弟,门房里歇会,这天没人来见驾,不用在这喝风。今个有人送了些口蘑来,正好做个火锅,咱们哥两喝一口。”
等进了门房,赵冠侯将外衣脱掉,问道:“这‘候补皇上’,怎么成了‘开缺天子’了?”
小德张一笑“这不早晚的事么?他阿玛死了,一叔一伯涉嫌谋反,可就是要立他当皇上。他自己说自己不知道,有人信么?只开缺,不掉脑袋,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他们爷们,在宫里的人缘都臭街了,当初得势的时候,眼里就没人,现在倒霉了,也就别怪大家看他的笑话。没把他扔出去,就算对的起他了。来,咱走一个。”
一口酒下肚,热气渐升,小德张笑道:“这次洋人乘办祸首的态度很坚决,端王那枝首当其冲,估计两位亲贵都得掉脑袋。这个大阿哥就更不能留在宫里,老佛爷这也是向洋人示好,表示自己和飞虎团以及仇洋派,彻底决裂的意思。为什么崔玉贵也被拿了?还不是他跟大阿哥走的太近的过错?拿了崔大肚子,就是剪除大阿哥的羽翼,免得他造反。老佛爷路上不动他,是怕引起震动,现在局面已经稳下来了,大阿哥哪里还坐的住。”
“大阿哥废了,皇帝又要得势了,不知道崔玉贵几时上路?”
“还早,估计得回京再说。我跟你透个底。”小德张身子前倾,小声嘀咕着“万岁心里,始终对珍主子那事有芥蒂,老佛爷说了,推珍主子入井是受了崔玉贵的撺掇,等回京就宰他,给珍主子活祭灵。你说这冤不冤,上支下派的事,最后拿他顶缸。”
“没办法,谁让干了这差事呢,总归是逃不过。”
小德张笑道:“不提他了,他要是不倒,我还是出不了头,从心里,我是盼着他早点死。可是一想大家是同行,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今天看着杀他,明天不知道又轮到谁,吃这碗饭,心里总归是没底。兄弟,我倒是要恭喜你,不但帘眷日隆,又交了好运,听说你又要娶媳妇了。到时候哥哥可要讨你一杯喜酒。”
“这是自然,到时候我请哥哥喝好酒。只是这事于我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喜。”赵冠侯摇头苦笑“那女人,我可没多少兴趣。”
“那是大家闺秀,给你当小婆子,你还没兴趣?”小德张摇着脑袋“样子不好看?我跟你说,别管好看不好看,你也得要。想想她家的势力,这门亲事你不做,有的是人做。嫁你,总比嫁个白胡子老头强吧?你娶她也是为了她好,对你也有好处。”
赵冠侯点头道:“哥哥说的,兄弟也明白,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也许等过几天,心情就好了。不提那个,咱喝酒。”
在门房喝到散值,他才走出去,外面风雪更大,冷风割脸。牵着自己的那匹泰西白马,一路转街过巷,回到府里。直接来到杨翠玉的跨院,推门而入,得到丫鬟回报的杨翠玉已经接出来,手脚利落的接过他脱下来的缎面卧龙袋。又脱下他身上那件带嗉貂褂放到一边,随后又跪下来为赵冠侯脱靴子,让他盘腿上炕。
赵家早安了地龙,炕上又摆了白铜火盆,倒是不冷,翠玉坐在他背后,为他揉着肩膀,柔声道:“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给你做,吃完赶紧走。今天是十格格的日子,你得去她那过夜,我可不敢留你的宿。”
“懒得动,到你这了,就睡你这,怎么,不欢迎啊?”
“哪有啊。可是这规矩不能乱,否则十爷怪怪我了,我的好老爷,你就别让我在中间难做人了。好象我在背后争宠似的,那可就不好了。内宅要的是安宁,一旦斗起来,你这个家可就要乱了”
翠玉一边说,一边像哄孩子似的劝着“我知道,你对那婚事不满意,可是十格格也是为了咱家好啊。总归就是进个人,你不喜欢,少和她往来就是了。我……我去给你烫酒,然后陪你去找格格好不好。”
话音没落,房门再开,毓卿已经走进来,一边脱了衣服上炕,一边道:“你别劝他,他是生我的气呢。气我不经他同意,就给他纳个妾。真是的,我要给他找个你这么俊的,他就该乐的找不到北了。人家其实也不难看,就是不够漂亮而已。”
就在这段日子里,十格格母女跑去了德州一趟,为他办成了一件婚事,将程家那位小姐许了给赵冠侯做小。
这事谈的很快,她和许氏共同去德州,回来时,就连程小姐的庚贴都拿了回来。赵冠侯对这位程小姐的印象不深,当时兵荒马乱,他顾不上打量她,另外也记得她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只是平头正脸,中人之姿。
他并非是个君子,更喜欢女人,但是前提是漂亮的女人以及没麻烦的女人。这程小姐既无风情,又无出众姿色,他没什么兴趣迎娶,何况娶她做小,这似乎也有很多影响。
可毓卿此举,也有自己的用意,按她的话说,程小姐只是个添头,真正要拴住的,是整个淮军子弟。
“淮军是子弟兵,砸断骨头连着筋,包括旧部子弟,只要来投军,一律收容。没有编制,就只给粮,不给饷,平日一起出操,一起吃大锅饭。到了打仗的时候,这些子弟兵冲在前头充当炮灰冲阵。如果能够冲动敌营,打开缺口,正军立即跟上,不胜则保持实力,然后看准对方的弱点,再行攻击。这样的部队认的是自己人,不认官职,派来个大员,也未必吆喝的动。其虽然投奔了山东,但是碍于无粮绝饷,不得不为,彼此之间素无瓜葛,这支兵马并不会真心服帖,久后说不定就归了别人。现在打这支部队主意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毓卿这话也不虚,经联军入京一战,董五星、程功亭阵亡,宋庆败归山海关,武卫军名存实亡。将来复建军队,谁都想多抓一些枪杆子,未来恢复军队时,靠着人多枪多,谋个加官晋爵。
这些淮军受过训练,打过仗,里面不乏打老了仗的老军伍,稍加整顿,就是支极有战斗力的部队,谁看着都眼热。姜桂题虽然平日被人称为挂面,是个老粗捻匪,但是心眼极多。已经派了手下的军官几次与任升等人接触,以都是淮上子弟这份乡情为诱饵,试图拉走这支队伍。
虽然任升、杨福田两人没走,但是手下的儿郎还是被拉走了五百多人。照这样下去,将来拉人的越来越多,赵冠侯费尽心力拉来的队伍,成了为别人做嫁衣裳。
至于指责这些士兵忘恩负义,既无意义,也无立场。毕竟时下就是这种风气,无亲无故,在赵冠侯手下升迁速度必然不如那些旧部老班底,既然如此,何不另投个出路。要想保住这支武力,与淮军建立关系已经是必然的选择,而且这个关系必须够硬,是别人无可取代的。那惟一的办法,就是从程功亭身上想主意。
赵冠侯本来想的是,拜程母做干娘,但是岁数和辈分上实在有问题,如果拜个干祖母,又实在是有点太绕,失去了攀亲的意义。不想毓卿竟然办成了结亲的事,让他与程小姐成婚。
“程月,实际不是程夫人生的,而是程家的丫鬟。程夫人过身之前,身边的儿女都不在,只有当时才刚十来岁的小丫鬟随侍左右,衣不解带的伺候,让程夫人大为感动,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要认她当干闺女。程功亭对于夫人的话没有拒绝,夫人一走,这个小丫鬟就变成了小姐,可是家里真拿她当小姐看的不多。”
毓卿先说明了程小姐丫鬟出身的身份,也正因为此,她给赵冠侯做小,不会有人反对。而对于淮军来讲,丫头小姐,也是小姐,只要赵冠侯是自己淮军老提督的女婿,就会高看整个淮军一眼。以后在他手下,有钱多发,有饭多吃,连带抢功都可以硬气一些,这就足够了。
对于程老夫人来说,程功亭以死,家里没有出色的人物能继承他的事业,前军兵权,不可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家族的盛衰,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有赵冠侯这么个孙女婿在,那就全然不同了。
他是太后宠臣,三天两头得赏,在宫里也有路子。有这么一个人与自己家联姻,程家家声不坠,家业还有兴旺发达的可能。是以对于这个提案非常赞同,许氏一提,她立即就点了头。
赵冠侯道:“问题是,程小姐她自己不乐意啊。她看上的是庞玉楼,傻子都看的出来。”
“那人都成筛子了,你提他有什么用。这事里,程月那丫头自己乐意或是不乐意,都没用。她得听老太夫人的,自己做不了主。再说,你向扶桑人要回了程功亭的死尸,这是她的大恩人,她以身报恩,也是应当的,有什么话可说?她又是个极温顺的性子,老太夫人一说啊,她就说一切都听老太夫人做主,自己什么都没提,你放心,不会搞出人命的。”
毓卿不屑的看了赵冠侯一眼,猛的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实话,是不是嫌她丑?”
“都知道了还问?”
“人家也不是丑,是不出色而已。我看过了,标准的大妇相貌,和苏氏并排出去,准把她认成是大婆子。想让我替你娶个千娇百媚的狐狸精回来?做梦去吧。就是要这个样子,我才放心。”
毓卿嘿嘿一笑“你啊,到时候记得当新郎官,再和她弄出几个孩子来,淮军旧部就都到你的手了。程功亭虽然大败,但是前军的实力还在,打出他的旗号,上万人马立等可得。比起这么多兵来,一个不算太漂亮的姨太太,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到时候关上灯,也看不出什么来。大不了少去她那几次,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去告状的。”
她拿出招兵这个名义来,赵冠侯也没法拒绝,更重要的是,毓卿回来之后,将这事在赵冠侯的嫡系里已经传达了下去。他这次立功的大功臣,关键时刻抓走了怀来知县,成全他立救驾之功的军事顾问瑞恩斯坦,也对这个联姻表示欢迎。
这位军事顾问举了不少泰西的例子证明,联姻对贵族是多么有帮助的事。联姻对象的容貌甚至年龄对于贵族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大家要考虑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利益。一万多名受过基本训练的战士,这个利益,足够了。
从小德张那里,赵冠侯已经听到了一个并不能充分肯定的消息。韩荣准备保举他自立门户,恢复武卫前军建制,以赵冠侯为统制官。
如果是那样,等于他就半脱离袁慰亭体系,与其的关系,就类似于章少荃之与曾文正。如果这个事情属实,这一万多有战斗经验的前军残部以及未来更多的淮上子弟,就是宝贵的资源,为了这些兵,自己也只能牺牲一下,和一个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自己的女人生孩子。
毓卿坐在他身边,先是陪了一阵不是,总算哄的他脸色好看了一些,才说道:“额驸,今天王府里来人了。”
她指的王府,自然是庆邸,赵冠侯道:“莫不是王爷想福晋了,要我送岳母去京里?”
“呸!哪有那种事?”毓卿在他身上一拧“连长辈的笑话都敢说,枉额娘帮你跑这婚事,替你出头。是阿玛找你,要你进京,去和洋人办交涉。你快点想好什么理由推辞,再让小德张跟太后那说说话,免了这个差事。”
“免?为什么要免?不就是办这个差使会留骂名么?以眼前这个情形看,谁办谁挨骂,那要是都不挨骂,这和谈就别谈了,咱就还得和各国列强打下去。既然打不过,就得躺下挨捶,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章少荃点我的将,自有点将的道理,这个差事,我是必然得应了。正好也进京看看,那些铁勒人,长没长点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