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原本就已经混乱不堪的秩序,随着洋兵的进城,彻底崩坏。溃散的士兵、团民开始疯狂的袭击着每一个宅院,抢劫所有他们看见的财物。女人身上的首饰、衣服,乃至于孩子脖子上的项圈,也一概在内。
火光熊熊,哭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至于这火是人为施放,还是炮弹导致,此时却已经无从考察。妇人们的尖叫,哭喊,男子愤怒的吼声以及得意的笑声交织成一片,来自于内与外两方面的加害,同时降临到居民的头上,灾难已经不可遏止。
端王承漪兄弟早已经收拾停当,家里的管家哭诉着,原本在端王府设坛的飞虎团师兄,带着一干团民居然带头行抢。多亏端王府护卫中本有不少格斗高手,外加府里有枪,损失不大,可是飞虎团放了一把火,眼下兵荒马乱,这火十分难救,王府这一回,怕是要受很大损失。
承漪骂道:“这帮不通人性的东西,连我这个饭东都抢!早知道是这么一群玩意,就不养着他们了。到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回可是闹了笑话了。”
贝勒承濂道:“二弟,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眼下洋兵破了外城,内城也守不了多久,咱现在得做一件事,保驾。”
承澜道:“保驾?为什么?我们手里又没有多少兵,怎么保?依我看,得先保咱的家眷。”
“糊涂,家眷自有人保,不用你我操心。二弟管着虎神营、神机营,这时候要说没有兵,这话站的住脚么?保驾保的不是老太太,是保咱侄子,只要他不倒,咱就有机会。再说,前者咱闹了那么一回,老佛爷心里别扭,不趁着保驾赶紧的往回找一找,咱们将来就都没好日子过了。”
承漪也明白过来“大哥说的对,走,咱哥三个进宫保驾去。还有,叫上子良,他是军机,这个时候得指望他了,有他护着咱们,太后也不好对我们苛求。再派人去找老道(徐同绰号)……”
“老道够戗,他被飞虎团当街连骂带打,一气之下回了老宅,这会怕是出不来了。先别管他,奔大内,最多叫上庄王。”
内宫里倒是十分安静,似乎洋人的进攻,如同梦幻,如今梦已醒,人仍在,江山安定,国泰民安。但是,眼前一地跪倒的臣工,却在提醒慈喜,危机并没有过去,一切才刚刚开始。
外城失守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慈喜的预期,她也有些慌张,紧急召见军机,结果来的除了韩荣只有刚烈、赵舒两人,余者皆不曾到。倒不是说其他军机不肯来,而是路途未必通,想来,也不一定来的了。
慈喜看着韩荣“后军现在情形如何?”
“后军……已经逃了。”韩荣很有些惭愧的回奏“董五星出了彰义门,一路放枪,往西走了。不过城里还有一些人马,奴才可以把他们整顿起来,让他们跟着护驾。”
承漪道:“奴才手下,也能聚集起一些神机营、虎神营的兵,千八人,还是可以凑出来的。”
“千把人,能顶什么用?”韩荣心中恨极了承漪,这个时候干脆发难。“洋人兵多,铁勒的哥萨克马队很厉害,比我们的黑龙江马队更狠,如果追上来,就这一千多人,能顶的住么?端王当初一力主战,此时必有办法。”
承漪见韩荣挤兑他,这当是有火也发不出,把个脸气成了猪肝一样,半晌之后,才吭哧道:“这……这时候奴才也没有办法,只有张白旗,投降。”
“投降?”慈喜看了一眼他“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我们可以先要求停战,然后讲和,条件可以商量,端王是管事务衙门的,这事应当他去。”
承漪摇摇头“老佛爷,奴才无能,办不下来此事。请老佛爷降旨,让庆王前去办交涉。奴才情愿辞去事务衙门的差事。”
“你只辞去事务衙门的差事,就没事了么?”慈喜哼了一声“要我看,你什么差事都不应该有!就连你这个郡王,也不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有办法就要试一试。韩荣,你去联系老庆,让他跟洋人去办,我和皇帝娘两个的性命,就在这上头了。事务衙门从现在起,归老庆全权负责,所有条件,都可以谈,他只管签字,我都承认。”
“奴才明白!”
韩荣磕个头告退而出,慈喜又看看剩余的人,“你们先跪安,等着我叫。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回府。”
这几个人先后告退,慈喜伸手叫来李连英“连英帮我梳头,皇帝,你去换衣服。”
天佑帝一愣“亲爸爸,不是说让庆王去办交涉么?若是交涉能成,也许我们不用走……”
慈喜摇摇头“傻哥,兵临城下了,这个时候你就算想求和,人家也要肯才行啊。我和韩荣是唱的双簧,他是去外面吩咐大车起驾,调兵送咱们出宫。至于办交涉,也得是咱们先出了城再说,难不成让洋人抓了活的,再来和咱们谈么?”
天佑帝这才知道,自己太过单纯,又一次露了怯。连忙起身摘帽脱袍,换了一件半新的玄色湖绉长衫,外面一件破马褂,头上扣了一顶六块瓦,显的很不起眼。慈喜太后,这时已经解了旗头,略略梳一梳,三盘两绞,便梳成了一个汉妆的坠马髻。
她故做大方的一笑“怎么样,我现在像不像个汉人老太太?真没想到啊,从宣战列强到今天,这么点日子,我就得穿这身打扮了。祖宗有灵,庇佑着我们母子平安无事,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刚烈、承漪谁都别想活!”
一边说着,一边换了汉人的平底鞋,由李连英扶着,下了地溜达两圈,便已经适应。大阿哥濮儁被崔玉贵领了来,也换了身汉人的打扮,他年少并不知道害怕,反倒是觉得好玩。抬胳膊动腿,依旧不老实。
慈喜看看崔玉贵,问道:“你的人准备的怎么样了?”
“五十名快枪手,跟着车跑,保证万无一失。”
“他们听话么?”
“老佛爷放心,都是奴才一手带出来的,保证我说什么他们都听。”
“你说什么,他们都听?好啊,传我的话,让他们留下守紫禁城,人在城就得在,不许后退半步!”
崔玉贵一愣,此时留下就等于送死,这五十人是他的心腹,也是他全部的实力,怎么就这么扔了?慈喜哼了一声“没人替咱们殿后,你当走的了么?怎么着,我说话你敢不听了?”
“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吩咐他们。”
“利索着些!”
李连英心知,崔玉贵和大阿哥走的太近,之前端王闹宫的时候,崔玉贵手下的快枪手不露面,已经犯了慈喜的忌讳。这回逃难,路上难保不生变故,慈喜显然是不希望自己身边,多一支不易掌控的武力,先行把这支人马予以废除。
慈喜起驾时,内城尚未失守,联军也不曾想到,金兵竟然如此勇敢,临阵脱逃之决心,丢盔弃甲之勇气,自己实在望尘莫及。
原本预想中几个月的城堡围攻战,竟然这么快就结束。这导致原先的军事部署全部失去作用,自己的节奏也被打乱了。各支部队之间,变成了竞赛,比着谁先进入城市,谁先升起自己国家的旗帜,谁又能抢到更多的战利品,场面变的一团混乱,内城短时间内并不难守,因此慈喜走的倒不至于太过慌乱。
随驾的除了端庄两府外,另有庄王以及韩荣、刚烈、赵舒三军机,以及庆王的女婿,外柔然亲王,精通摔跤技击的那彦图。三、四两格格并瑾妃与慈喜同车,大阿哥车上跨辕,他原本就喜欢驾车,做这差事,反倒是觉得兴奋,并不为难。
慈喜又看看门外候驾的庆王“老庆,你的女儿在我身边,保证她们没事,有我的就有她们的,不会受委屈。京里就要看你的手段,切记,一切以退了洋兵为要,条件之类,都好商量。”
庆王也知,这是拿自己的女儿当了人质,并不点破,只说道:“老佛爷放心,奴才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趁着洋兵还没把各门都堵死,老佛爷还请着赶快动身。”
负责护送的兵队,就是武卫右军。京城攻防战一开始,右军就没参战,此时曹仲昆、李秀山两营,担任护军,开路的则是段香岩营,最后发来的两营兵殿后。慈喜了解过,这些兵里,最后来的两营是山东护路军出身,战斗力并不足恃,对其的期望也不高,只求着其他几营能够发挥作用,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尤其韩荣那一百八十几辆大车上,装的都是宫中藏宝,万不可出了意外。
宫里由于有准备,这些大车都是右军保护的,因此走起来容易,三格格则说着“京里现在想找辆车,其实也很难。这都是老佛爷的洪福,否则的话,可是找不到车子。后军差不多,把城里的车都抓光了,连匹拉车的牲口,都找不见。”
慈喜暗想:这又是赵冠侯的先见之明了,如果他不是提醒韩荣先备下车,今天走起来,绝对没有这么从容。人固然可以走,那些藏宝奇珍,历年积蓄,怕是要被洋人劫掠一空。如今,白银都已经埋到地下,藏宝都装在车上,纵有损失,也不会太大,这一遭,又是他的功劳。
国难思良将。这时不免又有些后悔,不该为着天家体面,把他派到河西务去打仗,白白损一虎臣。只盼望着老天开眼,他能从战场上活着离开,也为大金留一点元气。
街上、路上,全都是难民,慈喜又不能暴露自己身份,否则怕是连走都走不成。车子走的很慢,这当口,前面忽然响起一阵爆豆般的枪响,两个格格与瑾妃只当是洋人兜头打来,只吓的面无人色。倒是慈喜比她们镇定些,想着车外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事,段香岩的兵,在前面开枪吓人。一听枪响,老百姓都吓跑了,这车走起来,不是就快多了。”
慈喜也感觉,车走起来,果然不像方才那样如同蜗牛,速度快了不少,只听有人高喊道:“这是我们武卫后军的车队,谁敢拦,就砍了没商量。”百姓一听是武卫后军,都躲的远远的,反倒是让车走的容易,慈喜心头一定,复又一悲,原来董五星的后军,在百姓心里的地位,已经如同匪徒,而自己这么长时间,纵容匪徒肆虐,这实在是太过后知后觉了。
等到车子出了城门,她轻轻拉开一道车帘回头望去,但见这巍峨城墙,城楼、炮台一应俱全,却在洋兵攻击之下,一夕沦陷,心内悲从中来,只想着:今日一走,倒是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再回来之时,这城池上,是否还飘扬着黄龙旗,这天下到底又姓了什么。
就在她将要放下车帘之时,却见城头上的黄龙旗缓缓落下,一面白旗正费力的升起来。
彰仪门外,董五星催促着自己的部下“快点快点!手脚利索,不能拖延,让洋人追上来,咱就全完了。”
他的后军在京城里大肆抢夺,连户部的银库也被抢劫,自上至下,都发了一大笔财。光是董五星自己,所得的银钱就不下百万。多少名门巨室,一夜之间,就被其抢个精光。
他倚仗有后军护身,朝廷绝不敢治罪于他,否则后军就会整体哗变。再者,他已经想好,把银子运出去以后,运往老家,自己就去保驾。以保驾为名,行劫驾之实,到时候圣驾周围都是后军,就更不敢对他下手。大不了就来个革职永不叙用,凭这笔巨款,也足以安度晚年。
李来忠在旁侧马相陪,他所得虽比董五星为少,但也有二十万以上。其所想的是靠这笔钱作为军饷,回到陕、甘以办团练为名招兵买马,不几年就可起兵造反。到时候将两宫扣留于陕西,挟天子,即可令诸侯。
两个人各怀心思,手下的部队都是心腹嫡系,内中有不少都是后军的将领,此时全都充当了力夫。驭手拼命的摇着鞭子,驱赶着牲口,一干红蓝顶子武官,在后面推车。所有人的积蓄,加上官兵自己抢来的钱,车队占了很长一段路,尘土荡起老高。
董五星看着周围地形,见两旁都是高高的青纱帐,他是老军伍,只看的毛骨悚“这是什么鬼地方?赶快派人去查查,有没有埋伏。”
李来忠道:“大帅放心,洋人现在都在追两宫,没人顾的上埋伏我们,如果我所想不差,两宫此时已经离京出德胜门,奔榆林那边走了。洋人的耳目灵通,必有所知,都会去追他们,再说洋人也不喜欢搞这种埋伏。现在时间紧急,没功夫派斥候尖兵,搜索这么大一片地方。”
董五星点点头,举起手,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此时,空气中,传来了一声脆响。仿佛是某个士兵打了个响鞭,又或者是谁扔了记炮仗。李来忠刚一愣神,却只觉得脸上一凉,伸手摸去,满手红白相间,再看董五星,已经直挺挺的摔下了马,太阳穴处血流入注,一发子弹,已经射穿了他的要害。
李来忠大惊,周围不见洋兵,这是谁开的枪,就在他刚要策马飞奔时,又一声轻响,李来忠只觉得有人用锤子在他头上狠敲了一记,让他在马上再也坐不住,左摇右晃的向下跌落。迷茫之间,他眼前似乎出现了无数情景,一生景象历历在目,随即,就是一片黑暗。
武卫后军的人大惊失色,军兵们摘枪抽刀,四下乱看。这时,枪声大做,两旁玉米地里,几面洋人的旗帜高高挑起,随后就是一排又一排的子弹打出来。虽然不见人,但只是这种排枪,加上洋兵的压力,就让后军失去了斗志。
主官及军师被杀,其他人群龙无首,士兵还在护着车,根本组织不起抵抗。等到大批伏兵举着刺刀从高粱地里杀出来时,这些后军士兵只能仓皇的向后逃窜,跑的慢的,就被一刀刺死。至于杀出来的是哪国洋人,已经顾不上了。
张怀之看着那些被丢下的大车,以及上面那成箱的白银黄金,哈哈大笑“大人神机妙算,我是服了,你怎么就知道,董五星要走这条路。”
“没什么,他的队伍能走的路不多,只有两条,再一扫听他把车停在哪,就好办多了。再说另一条路上是两宫的车驾,他也不敢走。在这埋伏,准没错。这些钱是他的不义之财,现在,归咱们炮标了。这钱是第一步,接下来,我去带你们夺个功名前程,赶紧动手!”
炮标的士兵开始了兴奋的搬运,赵冠侯则给米尼枪重新压入子弹,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这只是刚刚开始,还有很多人要死。自己,还有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