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武人家风,家中妇人亦曾习武,即使程的母亲年事高迈,依旧操练武艺。当然,以耄耋之年,不可能与人争胜负,只能强身健体。飞虎团与程功亭因廊坊之战结怨,程也曾对其做了提防,派了一小队人马守卫家宅。只是洋兵进城,四处响枪,护兵大半都去助战,结果家里吃了大亏。
飞虎团来犯者六十余人,手中竟然有近二十杆枪,虽然他们并不善于使枪,但是守卫的士兵实在太少,根本阻挡不住。这些人,本来是想发一笔横财的,可是程家的家产,远不如他们想象的多,最后只能抓着老夫人与程家的小姐塞上一辆马车便走。
马车跑的并不算快,现在的城里,也很难快速奔跑。飞虎团的人,也要担心遭遇洋兵或是官军,又要挪开路上的尸体,是以车走走停停,速度上不去。
带队的两名师兄,都已经过了四十岁,其本就是直隶一带绿林里的人物,入了飞虎团只为了躲避官府捉拿。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信那些请神附体,刀枪不入之类的言语,所图者不过是彼此利用,互相帮助。眼下洋兵进城,两人也知大势已去,一边跑,一边解下了头上的红巾,又把红布束腰解下来,随手扔在了路边。
他们暂时也没想好,要把程家的家眷怎么处理,最简单解气的办法,就是一刀杀了。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帮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回到曾经的巢里,对几个女人用刑。
他们并不相信,程功亭身为一品提督,家里的财产只有那么点。肯定有秘密的藏金室,乡下有不少老财,都是这么做的。而这种藏金室,不会瞒住家里的老太太,只要她肯招认,自己一样能发财。
一名断后的拳民忽然道:“大师兄,有人追来了。”
两个头领一惊,问道:“多少人?”
“大概四五个,全都有马。跑的很急,我们跑不过他们。”
两人略出一口气,四五个人,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大师兄摘下步枪,快速的填入子弹,用通条夯实。作为绿林出身的他,自然会使洋枪,在这些人里,还得算个过的去的射手,他将手一挥“队伍停下,先收拾了追兵再说。”
车内,程小姐看着祖母,目光里露出询问的意思。为了防她自尽,两人捆的都很结实,嘴也封的牢。程老夫人摇摇头,似乎是在鼓励她不要害怕,可是大家闺秀落入匪手,不论如何,也无法做到波澜不惊。
隔着车壁,她可以听到外面的枪声炮声与喊声,整个城市就像是在油里倒了一杯水,瞬间沸腾了起来。整个城市,都已经被毁灭之火所包围,自己也不过是无数祭品中的一个而已,生死二字,她已经不在意了。程小姐此时,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一个年轻人的影子。
他会来救自己么?作为府里最年轻的材官,她其实偷偷的看过他几次,他生的很俊,懂的东西也很多,有书卷气,与那些常见的武人完全不同。自己看他,他也看向自己,还从府外给自己买过些小物件,托了丫鬟的关系送到自己手上。
每念及此,程小姐总觉得芳心乱跳,程家乃是将门,对于门第之见,并不似衣冠之家看的那么重。而且程小姐自己的出身,亦不算好,与这位庞材官,并非没有成亲的可能。只是洋兵骤至,快枪大炮,轰碎比翼鸳鸯梦,现在落入贼手,前途难料,却不知心上之人,又能如何。
此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程小姐第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仔细再听,却分毫不差,正是自己所想之人发出来的声音。
“大胆狂徒,放出老太夫人与小姐,否则武卫军,绝不会放过你们。现在津门,依然是武卫军的天下,劫持官眷,该当何罪。现在放人,能给你们一条生路。”
声如洪钟,义正词严,程小姐面上一喜。心上人果然来救自己了,他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些飞虎团的回答,她没有听清,只是接下来,一阵密集的枪声,震荡她的耳鼓,将她的心震的一阵翻动。枪声响的又密又乱,却不知道是哪一路人马发的枪。
等到枪声渐渐停息,程小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只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就这么几个人,几条破枪,也想来救人?武卫军是老皇历,不好用了。咱们走,带她们回去,谁敢拦,照样也是一枪。”
程小姐的心,猛的一紧,这……这是强盗的声音,难道玉楼他们已经……不可能。他是父亲信任的材官,武备学堂的助教,战技高强,不可能会死在这群强盗手里。一定是他的人少,却请救兵了,一定是这样……
马车刚刚恢复行动,随即就又停了下来,程小姐此时却已经没有心思考虑,又是什么人劫住了车。她想着要走出车子,看一看庞玉楼的安危,可是强盗们的绳子绑的实在太紧,她想要动一动都很难,至于挣脱绳索,就有心无力了。
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显然是强盗们又与人接火了。不过这回与上回不同,枪声仿佛更有节奏,如同鼓点般整齐,随着枪声响起的,还有阵阵惨叫声,声音听的很清楚。胜负她无从判断,交战的双方也一无所知,是以就无所谓喜悦或哀伤,如果落入洋兵手中……她几乎不敢想象下去。
于她而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枪声和叫声停止了,脚步声响起来,随后车帘被掀起,露出了一个她熟悉的暗红顶子。
“老太夫人?来人,快,给她们解绑。翠玉,毓卿,你们两个动手。”
两个年轻男子进来,等离的近了,程小姐可以闻到,两人身上淡淡的脂粉气息,知道这是两个女人,就放心的任她们解绑。
等到出了马车,只见外面有二十几骑马,马上全都是持枪的士兵,正中一人正是赵冠侯,撩衣下拜“卑职赵冠侯,见过老太夫人。”
程老太太虽然刚刚被擒,但是神色不慌,表情依旧淡定,微笑道:“别客气了,起来说话吧。赵大人,你是带着你的人马,来解津门之围的?”
“老太夫人,您过奖了,卑职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只是来接人而已。我有些熟人还在津门,我来把她们接走。至于带的兵,不多。遇到老太夫人也是凑巧,这想来也是缘分,这帮飞虎团当真是反了,居然敢劫官眷。那些匪徒已经毙杀大半,逃窜者不到二十人,成不了气候。”
程大小姐看了看,只见马车旁,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头上多了个血洞,死尸倒在那里。在这具尸体旁,是一个黑瘦男子的死尸,这两个人是头领,她是认识的。其他的人,横七竖八的倒着,就认不出来。她找了几圈之后,目光定格在了远处。
离这里并不远,就能看到几匹无主的马,以及倒着的尸体。那些尸体穿着官兵的弁服,其中一人,穿的是材官的衣服,很容易辨认。她几乎想也不想,提着长裙,向那里疾奔过去。等到俯下身子,就看到了庞玉楼苍白如纸的脸,和嘴边的血。
他的身上中了三发枪弹,两发伤在致命处,但是一时之间还未就死,勉强可以说话。其大睁着眼睛,看着程大小姐遇救,似乎是放了心似的,长出了一口气。“小姐……你……你得救就好……”
程小姐颤抖的用手摸过去,摸着他的脸,感受着胡茬刺在手上的感觉,又看到了他身上的伤,想要为他擦去血,可是随着擦,随着血冒出来。出身武将家门的她,自然看的出,这种伤,是没办法救的。
“赵大人……赵大人……想想办法……求你……”
她哀求的看着赵冠侯,赵冠侯走过来看了两眼,无奈的摇摇头“大小姐,我也无能为力。庞助教,有什么话趁着明白赶紧说,我帮你办。”
庞玉楼见是他,目光里似乎有了神采,想要做什么动作,但最终还是做不到,只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杀光洋……洋人!”身子猛的一挺,眼睛上翻,一瞑不视。
“玉楼!”程大小姐猛的扑在庞玉楼的死尸上,放声大哭起来,任那鲜血流淌在她的衣服上。赵冠侯长叹一声“就这一条我帮不了你,实在太难了。”
毓卿这当口已经向程老夫人报了姓名,老夫人虽然对于这么个野格格未必要害怕,但是毕竟是庆邸骨肉,表面的功夫总要敷衍。两下交谈几句,对于这边的事,程老夫人只当没看见,问着赵冠侯
“赵大人不是要去接人么?我们就不好打扰了,我和孙女先回家去。想来这些飞虎团已经被赶散,也没人会来打我们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姑娘的主意。”
赵冠侯摇头道:“这不成,现在洋人进了城,地面不太平。毓卿,翠玉,你们两个带着兵,把老太夫人和大小姐送去租界里,我接了凤芝,也到租界去见你们。然后再让简森想办法送咱们离开,现在不能回程宅。”
毓卿与翠玉对视一眼,都明白,赵冠侯这样的安排,自有他的用意。眼下练军大溃,城里残存的部队就是武卫前军,如果可以结这段善缘,将来说不定就能和武卫前军联手应敌,于下一步的安排大有裨益。两人点点头,扶了老夫人上车,程小姐浑浑噩噩的,抱着死尸不肯放手,十格格只好说了一声得罪,猛的在她颈后一切。
程小姐也是练过武的人,可此时竟是不知道回避,被她一击打的晕了过去,硬扛上马车。至于庞玉楼的死尸,就只好就地扔着,与其他尸体混在一处。赵冠侯向霍虬招手,将他的左轮枪要了过来,催动坐骑向着自己的住宅而去。由于紫竹林租界与华界连接的桥梁已经被炮火摧毁,其他人只能另寻水路,前往租界,并不能跟随。
程功亭的前军战事如何,整个城里目前是什么局面,并没有人清楚,赵冠侯也无从掌握,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找到姜凤芝,找到她的红灯照。
沿途上,他确实看到了一些红灯照,但遗憾的是,全都是死人。这些健康充满活力的姑娘,在洋枪面前,沦为了牺牲品。未开放的娇花,过早的凋零,红灯笼、红扇,掉的哪里都是,其中甚至有一些人,衣服已经被剥去,显然死前,还遭受了侵犯。
他很担心,这里面出现姜凤芝,但却不能停下来寻找,毕竟他现在遇到洋兵,自己也会遭到攻击,所以不能在一地久留,也是且寻且走,目前唯一能找的线索,就是太公堂。他只希望,姜不倒父女能长一点脑子,像是自己遇到的大多数飞虎团一样欺软怕硬,一旦遇到洋兵知道逃跑,如果是那样,或许他们可以躲过这一劫。
路上遇到了两队洋兵,其中一队是扶桑兵,另一队看着是中国人,但是打的是阿尔比昂旗。两队人马都是步兵,看到他带着枪骑着马,举枪就射击,但是赵冠侯的马快地熟,已经先冲到小胡同里,躲避了开来。不等对方追击,就飞马奔逃,渐渐的,离太公堂方向渐渐近了,但是眼前的硝烟也越来越浓了。
此时的津门陷入战火之中,不管是为了交战,又或者是抢劫,再或者单纯为了杀戮,放枪放炮都不奇怪,看到硝烟也是很寻常的事。但问题是,现在飘起硝烟的方向是紫竹林,那里是租界,在联军占有绝对优势时,租界不该受到攻击,更不可能冒火。唯一的解释,就是位于紫竹林与华界交界的地方,受到了攻击。
从硝烟出现的位置上看,遭到进攻的地方,多半就是自己的住宅。对于那所房子,他倒是无所谓,有固然好没有也没关系,但是……如果里面有自己想要救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
赵冠侯心头一凉,战马跑的更快,他只希望,自己来的,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