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爷的话,正是卑职。”赵冠侯知道,这种事抵赖,是没有意义的。唯一可虑者,就是王爷会不会借机对自己提出警告,让自己从此远离他的女儿。
在前世,虽然没接触过这种身份的人,但是丢出一张支票,然后让自己离他女儿远点的富翁,却也见的多了。当然,这样的富翁多半都会在一段时间后,收到自己发来的一些照片或视频。可是在这一世对庆王,自己倒是不能这么办,如果真闹到那一步,确实就会很被动,不大容易顺利解决。
好在庆王并未有次一问,反倒是点点头“不错,少年英雄,连他那辆十三太保都给砸了,砸的好!敢惹本王的格格,就该收拾。你放心吧,六王说了话,祖家街那边,不敢乱来,你不用怕,本王也护着你呢。我问问你,这地雷,手留弹价值几何?”
“回王爷的话,这两件器械皆是洋员、洋药、洋机械,与那枪炮一样,都是泰西利器,自然不会便宜。”
话说到这步,庆王自然就明白,价格越不便宜,自己的回扣,也就越多。手捻胡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很好,办洋务练新军,就不能怕花钱。一分钱,一分货,不要贪图便宜,一定要看重的是实效。像这手留弹,投出即可伤人,若是落到乱当手里,这是要出大问题的。你让袁慰亭和比利时人去谈,所有手留弹,他们只能卖个大金朝廷,不许卖给私人。这物件,只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还有地雷,也是一样。”
庆王到底是老而成精,他从武器的介绍中,已经看出自己该如何运做,其破局的点在哪里。手留弹、地雷,都可以变成行刺的利器,比起枪弹来更加防不胜防。若是落入有心人手里,用来行刺,大臣们怕是都要有危险,两宫的安全也无从保障。
有这顶大帽子压下来,不管是户部还是言路上,都不敢就价格说多定少,否则责任就落在了自己身上。庆王特意吩咐道:“你跟袁慰亭一定要说明白,不要怕花钱,只要东西好,材料真,多花些银两,也是值得的。”
“卑职明白,王爷放心,袁大人和卑职,定会仔细与洋商磋商,既要保质保量,也要让朝廷不滥花帑币。该有的规矩,也不能落下。”
“恩,规矩这个确实不能落下。我跟容庵不是外人,与你,也就不见外了。人都说总办各国事务衙门好,我看啊,纯粹是个害人的地方。办洋务,能得好处的地方只有两项,一是借洋债,二就是买军火。这里面的折扣,前有章合肥,后有张野樵,哪里还轮的到我?这次的生意,本王自己来决定,绝对不能再让他们过手。天子现在也是要振兴军务,正是要采购洋械,练强兵的时候,这个时机不错,此事等到年后开印,一定能做下来。”
他说了这话,就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赵冠侯连声道谢,随后便知趣的告辞。十格格将要送他,却被管家喊住,说是王爷要见格格。十格格只好对赵冠侯小声道:“门口等我,我们去庆和堂吃桂花皮炸。”
等进了书房,十格格先磕头叫了声阿玛,庆王用手指了指肩膀,她便乖巧的站到父亲身后,轻轻捶打起来。虽然心里对父亲当初给母亲用药酒的事,很有些不满,但终究是上一代的事,自己却是他的骨血,这一点没的更改。何况庆王对自己不薄,她终究还是没法做到,与自己这个父亲冷眼看待。
庆王眯缝着眼睛,烟斗里的烟抽完,随手放在一边,半晌之后,长出了一口气“舒坦!让自己的闺女捶着肩,就是跟丫鬟伺候的不一样。老十,还有钱使么?”
“回阿玛的话,有钱。”
“别骗我,听说你满世界找人出手东西,把不少心爱的玩意,都拿到琉璃厂了,还有的送了当铺。就连那辆亨斯美,你也正找人想脱手,杨立山昨天还问了这事,这车他惦记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要买,让我给骂回去了。我闺女的车,他立老四也有福分坐?怎么着,我义匡的女儿,要沦落到典当度日的地步了?笑话!袁慰亭送来的节敬,咱们爷们,二一添做五,分了它。”
十格格心内一暖,连忙摇着头“阿玛我不要钱。我也不缺钱。我卖东西,是我不想玩了,真的不缺钱。快到年了,宫里宫外,您用钱的地方多,我不能拿这个。”
“傻闺女,你不拿,你哥哥也都拿了。爹我有办法,不用你替我操心。这个小子,使了你很多钱?”
十格格的手略微重了些,连忙退了一步,把手缩回去,跪倒在地“阿玛,他没用过我的钱。他还……还给过我两千。”
“两千?行,这小子够聪明的,知道钓鱼得先下饵,不过钓我老庆的宝贝闺女,两千,太少了。”庆王面色如常,把女儿拉了起来“老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你要是中意他,我就跟袁项城说句话,他得乐疯了。只是他现在才是个蓝顶,娶你,不配啊。怎么着,我的闺女也得嫁个亮红顶子一品提督吧?不过我看他挺聪明的,年纪轻轻,不但样子生的好,本事也不错,能研究地雷、手留弹,会鼓捣这些洋玩意,说不定将来有大造化。你啊,自己长个心眼,别让他骗了就好。其他的,我就假装没看见,只是别出大格,懂了么?”
十格格心道,自己和他,什么格都出了,现在说这些,着实是有些晚了。但表面上还是点着头“女儿明白。”
“我原本是想留下他吃饭的,可是一想到你额娘……还是算了吧。你替我招待他一顿,再拿几吊钱给他花,免得说我这个老丈人,不会做人。”
“阿玛……”毓卿既有些害羞,又有些欣喜,同时心里又觉得有点酸楚,觉得自己当初于六国饭店和赵冠侯胡天胡地,却是有些对不住老爹了。庆王倒是哈哈大笑着,站起来摸了摸十格格的头
“傻闺女,给你钱还不拿着走?要是换了你大哥,怕是跑的连枪子都追不上。这傻小子有福分,能得我闺女看重,让他学会惜福,回头我跟袁慰亭打个招呼,我未来女婿的差事,怎么好只是个戈什哈?他这个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让他做个管带标统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十格格脸红着分说道:“他……他还不是……”
“什么是不是,只要我闺女相中,早晚就得是,敢说个不字,我一手指头捻死了他!”庆王哼了一声“老十,只要你看着顺眼,阿玛不会为难他。说起来,你比你那几个姐姐命好,她们想嫁谁,连我这个阿玛说了都未必算数,还得老佛爷指婚。你就好了,不入宗人府,就没人管的了,所以啊,就找个自己看着顺眼的,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赶紧去吧,天怪冷的,别让他等急了。”
等到十格格出了屋,庆王摇摇头“大了,翅膀硬了,就该飞了。老了,真的是老了,一个个小家雀的都飞了,就剩我这老家贼喽。这小子,好造化啊,我就这么个好闺女,让这个混蛋给骗走了。要是敢对我闺女不好啊,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疼!”边说边收起了那叠银票,随手揣到了马蹄袖里。
赵冠侯与毓卿在庆和堂一边吃着桂花皮炸,一边听着她说起庆王的话,笑道:“看来老泰山对我很满意么,那我就得努力一点,早点提拔个高官上去,就好迎娶你了。吃完饭就去看看老泰水,你说买点什么。”
“别闹,我额娘可不比阿玛,你现在见她,她非唠叨死我不可。”十格格摇摇头,严格说起来,自己还没做好成亲的准备,更何况两人现在也成不了亲。真要是让母亲相中,接着肯定有无数的问题下来,想想都烦死。
两人坐的是雅间,倒是没人打扰,却听外面,有几个人在高声议论,声音很大,听的倒是清楚。“今儿个圣人在米市胡同演讲,咱们吃过饭,也去听一听吧。圣人的话,每听一次,都觉得大开茅塞,我辈读书人读了一辈子书,也未必有听一次圣人的言语有效。”
“仁兄说的极是,咱们快吃,吃完一起去看。”
十格格生性就爱热闹,此时便也一拉赵冠侯“走,咱们一起听听去。”
“啊?我还说陪你去听戏呢,怎么又听开演讲了,难不成这什么圣人,说的比唱的好听?”
“小叫天的戏下回也能听,康长素的演讲,可是不长有。再说,阿玛不是要你想办法升官么,过了年,万岁就要亲政。听说康圣人的话,很对万岁的心思,还想过要召见呢,你正好从他演讲里,揣摩一下圣意,这都不懂,怎么提拔。”
等到上了亨斯美,吩咐一声,驭手驾着车穿城而过,直到了宣武门外,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外头。见人来人往,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看举止做派,多是读书人。等到亨斯美停下,见十格格身穿大毛出锋白狐皮袄,再看那辆亨斯美,就知是出自显贵之家。内中有几个本地读书人,连忙拱手施礼“十爷,您也来了?这可真是好事,把您老请来,着实的有光彩。”
“好说,好说,我来的晚了些,不知道有位子没有。”原本以为,康祖诒演讲,也不过就是十几个人听,没想到聚集者竟然过百,小小的会馆哪里放的下,金十来的略晚,多半怕是没了地方。可是这当口,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以一口带着浓厚广东口音的官话道:“您请到里面,我兄长说了,既是新来的朋友,理当有所优待,请到屋里坐。”
房间里燃着火炉,倒是极暖和,毓卿与赵冠侯脱了外衣,随手交给一边的听差,却见一边放着的,不是大毛出锋,就是里外发烧的皮货。十几个坐在房里的人,穿着缎面皮袍,外面套着琵琶襟坎肩,头上的帽正,手上的扳指乃至腰里的荷包,大多都有着些许讲究,皆是四九城里,有名的阔主。内中大半都与毓卿认识,见她来也不为怪,只一拱手,喊了声“老十,你也来了。”便不好再多叙谈。
听差端了茶水过来,茶叶很是一般,毓卿只看了看,就没往嘴里放,赵冠侯讲究不多,倒是可以畅饮。这时只听有人道“长素先生来了,大家静一静。现今国事日艰,长素先生每日为国操劳,很少有时间为大家讲解,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说话之间,自帘笼后,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一如戏班里头路名角,先要来个碰头彩。他的仪表不恶,精神也足,举止之间,自有一副舍我其谁的气势。向房中先扫视了一圈,又看看院落里过百的听众,清一清嗓子,便大声宣讲起来。
他的官话说的很差,带着严重的广东腔,四九城的爷们,听着着实有点费劲。赵冠侯上一世对于广东话熟的不能再熟,倒是听着没压力。只是他前一世见的路边演讲家乃至总统竞选人见的多了,雄辩之士所见不知凡几,又加上对于康祖诒并没有什么崇拜之心,所以看问题时,也就较为冷静,对他的演讲水平,也就越发的看不上。
除去口音问题外,康祖诒并不是演讲高手,煽动情绪,掌握节奏的本事都一般,嗓音也不是特别洪亮,偶尔还有些停顿。如果按一般人的标准倒是及格,但是想要做首领,就未免没了成色。
“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如笼中之鸟,牢中之囚……”
所谓的演讲,从头到尾,只有三分钟出头的时间,院落里,却已经有人放声大哭起来。赵冠侯看向一旁的毓卿,见她的大眼睛里也有了些波动,轻轻一抓她的手,摇了一摇。这时,康祖诒便已经停止演讲离开,随后一个年轻人走上来道:“在下梁任公,现在由我接着恩师的话,继续为大家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