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新农镇附近,一处幽静的院落之内。沈金英看了看四周的陈设,点头道:“差不多了,当初我与容庵初遇时,就是这么一副情景。只是如今,桃花依旧,人面不再。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落魄书生,我也不再是侯家巷的头牌红倌人。冠侯你看看,姐姐是不是又老又丑了?”
“哪里的话,姐姐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不是有现成的穿衣镜么?你照一照,咱别说这小地方,就是四九城里,模样比的上姐姐的,我看也没几个。我们袁大人一见到你的手书,魂不守舍,连军务都顾不上,就要来与姐姐见面。这份情义,又岂是假的。我看他家里的几房妻妾,捆在一起也不如你。”
赵冠侯将沈金英带到新农后,并未让她直接前去拜见袁慰亭,酱缸打碎,架子不倒,侯家巷的花粉状元,就更要个体面。因此暂时安顿在了这处乡下的农舍里,又雇佣了几个仆妇伺候着,俨然是个阔太太一般。
他的心极细,各处安排的无微不至,让沈金英大为满意,这个兄弟也就叫的极顺口了。赵冠侯则心里暗想,现在有两个女人喊自己兄弟,一个在津门内呼风唤雨,一个则即将走入袁家内宅,将来却不知要得谁的好处。
他回营缴了令,袁慰亭粗略的问了问过往,听说他见到了李连英又得了皮硝李的指点,倒是很满意。毕竟进京里跑关系的官员极多,走李连英门路的何止千百,可是李连英只有一人,哪里见的过来。能见他侄子三大肚子一面,已经算是万幸,前后二万两左右的银子,能买到李连英几句话,乃是个极便宜的价格。于赵冠侯也勉励了几句,至于马家堡一事,则从头到尾未曾提过,似乎压根不知道发生过。
沈金英这里没布置好,便也没提让袁慰亭过来,直到这里布置的与当初相见时一样,才写了一封书信,由赵冠侯交到袁慰亭手上。袁慰亭只一看那书信上的字迹,神色就变了变,随即便问了赵冠侯,在哪里遇到沈金英。听说是他将沈金英带回的津门,便只说了一句晚间前来相见,其他并未多说。
太阳尚未落山时,袁慰亭就已经到了。他带的人不多,只有十几名扈从以及唐天喜。赵冠侯站在院落门外,上前施了个礼,袁慰亭摆了摆手“不必客气了。我今天过来,只是来看看金英过的好不好,不谈公事,亦不必俗礼。”
唐天喜带了几个部下,就待进去先检查一番,却被袁慰亭喝住“不必!金英永远不会害我,如果她要害我,也不必等到今天。你们都在外面守着,冠侯,天喜你们两个随我进去。”
等到进了客厅,袁慰亭身子僵在那里,赵冠侯偷眼观看,见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这也不怪袁慰亭失态,房间内的布置,实在是太熟悉了。
当年的他,是科举不利,功名无门的落魄书生。而沈金英,却是名动京师,结交公卿的红倌人。在她身边围绕的,既有名动京城的大才子,亦有部院大臣,宗室亲贵亦不在少数,岂是自己一个连学都不曾算进过的人能高攀得声?自己也从没想过,能得如此佳丽青睐。
却不想,沈金英慧眼独识,不但真的让自己留宿,又倾其所有,助自己打点关节。正因为有当日沈金英与一众姐妹替自己接待贵客,才有今日的袁慰亭。他也并非薄幸之人,等到发迹之后,自己也曾派人到旧地寻访,却再也找不到人。本以为一段缘分就此了断,竟不想今日竟能重逢。
房间里高挑着红烛,两边挂的,正是袁慰亭手书的那幅对联。沈金英穿着的乃是旧日服饰,端坐于正中,怀抱琵琶,一言不发。这幅对联装裱的很是精致,主人也极爱护,一别数年,并无破损,饶是袁慰亭素来沉稳,见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紧走几步,来到沈金英面前,叫了一声“金英!”
赵冠侯与唐天喜两人对视一眼,悄悄退到了外面。唐天喜看赵冠侯的眼神有些复杂,拱拱手“赵二爷,小的以往倒是小看了你,没想到,您的心机居然如此深沉。不言不语,就把大人的心头好给找了来,今后,天喜怕是要仰仗赵二爷保全了。”
“天喜兄,客气了。”赵冠侯知道,自己的作为肯定会有人嫉妒,乃至内宅里,也会有人对自己生恨。这是没有没有办法的事,自己不可能讨所有人喜欢,只能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
他笑了笑“您是大人的心腹,这份情分,外人如何能比的了。赵某侥幸,遇到沈夫人,把人带回来,也不过是个应尽的本分,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怎么敢因此居功,更不敢和唐兄争个短长。”
唐天喜哼了一声,“冠侯兄不必太谦,这沈夫人都能被你找出来,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小弟我,可是不敢跟你比了。不过我倒是要问一问,这位沈夫人找回来,五姨太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
袁慰亭的正室在河南老家,从高丽娶的三个妾,也都在河南家中,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五姨太杨氏。这女人有手段,善经营,乃是袁慰亭内宅中的大总管,权柄极重,唐天喜也算是她那一边的人马。沈金英若是进了袁家,想想也知道会和杨氏有争斗,唐天喜现在不得不为自己的主人想个退路。自然也就迁怒到了赵冠侯的身上。
“这种事……我想五姨太会很高兴吧。毕竟,五姨太能大大人身边得宠,必是个极贤淑的性子,听说丈夫与旧爱重逢,理当为他高兴,最好是代丈夫把迎娶的事做好,这才不负贤名,唐兄以为如何?”
“你?!”唐天喜被这句话噎的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异常难看,看来赵冠侯与沈氏关系不一般,注定是她那条线的人,今后和自己怕是走不到一起了。两人站在外面,都没了话,只听房间里哭一阵笑一阵,再不然就没了声音。等到时间到了晚上七点出头,袁慰亭才在房里喊道:
“天喜,去传我的命令,我今晚上住在这里。让他们都回营去,不要闹出大动静。冠侯,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进了房间,只见袁慰亭已经脱去了外面的长衣,只穿了里面的小褂和半截裤,一副居家的打扮。沈金英坐在他身边,为袁慰亭斟了杯酒,又点手招呼赵冠侯“兄弟,过来坐。今天是家宴,你和你姐夫的公事我不管,可是在这里,大家只叙家常,一家人就该一起吃饭的。”
“卑职不敢。”赵冠侯心知,袁慰亭这种人,最忌惮部下与他不分尊卑,使他权柄难行。但自己只要做出这个态度,接下来,就是他怀柔的时刻。
果然,袁慰亭露出极为和善的笑容“过来,坐下。你与金英既然认做姐弟,大家就是一家人,不要那么见外。我正好有话要问你。”
等到赵冠侯做好,袁慰亭道:“我听金英说,你为她出头,打了儁二,这是怎么一回事?”
假话是早已经编好的,其中有一部分为真,一部分为假,真假糅杂一处,极难分辨。马家堡车站砸车杀马的事闹的很大,肯定是瞒不住的。但是不管是端王府,还是庆王府,都不会把濮儁追求十格格的事公之于众,这里就有了做手脚的空间。
“十格格到车间接我,金英姐知道我是大人身边的人,就想来问一问,大人过的怎么样。不想被儁贝勒看到,想他一个十四的孩子,不至于出什么事。哪知,他身边有人使坏,儁贝勒硬要带金英姐回府,两边起了冲突。卑职正好遇到,也就出了手,这事做的孟浪了,请大人责罚。”
“十四,孩子?你还是年轻啊,宗室觉鲁里,到了十四岁,没和女人睡过的,还有几个?”袁慰亭的面色变的难看起来,用手拍着桌子
“这干完颜家的人,做正事的本事是没有的,但是论起胡闹来,都是一等一的本事,谁又比的上他们?就算是六贤王的徵大爷,也是这么死的。如果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穆宗毅皇帝出天花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他龙驭上宾时,也不过才十九!”
这话便有些涉及大不敬,但是房间里只有三人六耳,自不会走漏,做出这种表率,也就是表示不拿赵冠侯当外人。而且,这种话就算想走漏,却也走漏不到哪去,可说不费一文,就能让身边人死心塌地。
“前天,端邸就送了封信过来,说是你打伤了他的二儿子,要我严办于你,那封信,就还在我公案桌的抽屉里放着。”
赵冠侯想到这几天,袁慰亭神色如常,对自己并无二样,不想就有这种变故。他心知,这时就得表现的诚惶诚恐,这场戏才能演下去。到底是要演成斩马谡,还是绝缨会又或者是专诸刺王僚,那就只有看事态发展决定了。连忙离席跪倒“卑职该死!不该惹事生非,请大人责罚。”
“兄弟,别跪着。你姐夫要是想要严办于你,那就连姐姐也一起办了吧。若不是为了我,你又怎么会惹上儁二?”
沈金英适时的插了句话,俏脸一沉,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要说错,就是我的错,你就杀了我,用我的头,去向端王赔罪好了。”
袁慰亭忙陪着小心“金英……我只是说了这事,你怎么就发这么大脾气。我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处置冠侯。要我说,濮儁这样的混帐东西,打他一顿,这是轻的。这样的浮浪子弟,若是撞到我的手中,就一刀杀了,又能怎地!”
他用力的一拍桌子“承漪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了?新军兵将,除了我之外,外人谁也没权决定赏罚。他承漪可以管他的武胜新军,要我处置我的人,白日做梦!冠侯你放心,这件事你做的对,就算将来与他打御前官司,也是咱们有理!大不了,我就弃了官职不做,回河南务农去。”
“容庵,我陪你一起回乡。”沈金英泪眼婆娑的抓住袁慰亭的胳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咱们两个男耕女织,做一对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袁慰亭颇为欣慰的一笑,拉着沈金英的手“金英,你的情意我是知道的,但若是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又有什么脸见你。”
他又看向赵冠侯“冠侯,金英已经对我说了,从京城到这,一路上,多亏你护持她周全,才有我们今日重逢。你们两个人又认做姐弟,你就是自己人。我对自己人,向来说实话。即使没有金英的话,我也不会因为区区一端王的八行,就处置自己的爱将。但是……我曾想把你保荐到庆王的总办各国事务衙门里去做事。毕竟你洋文精熟,又通夷情,若是到总办各国事务衙门里,怕不是第二个张阴恒?国难思良将,动荡想忠良。如今的朝廷,曾文正,左季高那等贤才找不到,就是能办实事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冠侯,你算是少有的一个干才,我是真的想保你一保。你若是想到京里去,我给你写一封荐书,庆王那里,定会重用。”
他说的极是诚恳,赵冠侯也相信,只要自己点个头,他真的会写好一封推荐信把自己送去。说不定,那书信早就已经写好了,如果没有沈金英着档子事,怕是过不了两天,就要把自己打发进京。
如果以才干论,他到京里办洋务,自是极合适的人选。而且也可以远离战阵,不受刀兵之苦。但问题是,他打了濮儁,这时候再进京,等于是往对方的眼皮子下面送。要么杀了端王一家,要么就得等着被端王搞死。更何况还睡了十格格,这事早晚露了馅,庆王那里,也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
他倒不至于怕一个庆王或是端王,但是有了苏寒芝,他必须为她的安全考虑多一些,因此毫不犹豫的再次下跪道:“大人,卑职愿在您手下听用,不愿到京里办差。”
“叫姐夫!”袁慰亭将他拉起来,又按回座位上“没有外人时,喊我姐夫就可以了。自己人,别见外。你本是有大才之人,若是在我这里只是怕误了前程。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就不好相强。端王那边,你不用管,自有我去应付。他虽然是个王爵,我却也不怕他。当年章合肥办北洋,就连六贤王也要给他让路。如今的端王,比昔日六贤王如何?如今湘军淮勇,皆不堪用。只要我们过了太后观操这一关,让太后知道咱们是能打仗的好兵,端王也不敢与咱们为难。”
“大人……姐夫放心,这次观操,我定当尽心竭力,,全力以赴。”
袁慰亭满意的点点头,沈金英也在旁帮着腔“十格格也说过,冠侯他日必成大器,想来十格格是不会看错人的。”
又吃了几杯酒,眼见天色不早,赵冠侯知趣的告退,袁慰亭没带护兵,安全的事,还要交给他来负责。因此不能离开,只能到门房那边,泡了一壶热茶守夜。院里的几名下人,都不怎么聪明,避免生事,都打发的回去睡了。
门房里只有赵冠侯一人,抬头看着空中明月,而听风吹树叶之声,心内暗想:这一宝应该是押中了。
袁慰亭虽然是枭雄,但是自己也差不多能摸出他六七分思路,这次他对自己的留任应该是真的。其人于人才,也同样重视,自己的才干落入他眼中,只要能为其所用,他显然是要加以提拔的。
只要过了阅兵观操,自己将来的前程绝对不会差劲。他并不在意官职大小,或者说,在他看来,如今金国的官职他其实也不怎么看在眼里。只是十格格那边,自己需要有官职才能有交代。苏寒芝那里,也要有了官职,才能让她过的更好。为了她们,也只有努力的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