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硬桥硬马的力量冲撞,毫无花巧。
到底谁占了上风?
初习武者一数,横田冈左摇右摆整整退了七步,炽天使堪堪才滑退两步,优势劣势一眼可以分辨出。
武艺精湛者却认为,横田冈携前冲之势,又跳起来挥拳下砸带上了身体重量,对方原地不动就接下如此沉重一拳,仅力量而言似乎还强一筹。
真正的高手、大佬,又是另外一个看法。
这一次拳掌相接,双方都有所保留,难以看出谁强谁弱。但横田冈的战术非常聪明,摇晃身体连退七步,干净利落卸掉了反冲力。黑衣人托大硬抗,姿态的确潇洒从容,只怕这会儿体内气血翻涌,动弹不得。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
出乎那些大佬们的预料,炽天使下一个动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伸出的右掌并不回收,四指慢慢合拢,剩下的那根食指却向前勾了勾。
这手势地球人都懂。
小样,再来!
横田冈犹如猛兽般爆发出一声低沉怒吼,转动手腕,扭动脖子,骨节发出了咯嘣声响,作势欲扑。
铮……
清越的筝鸣响起。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在横田冈背后看台中段有一个小平台,一位身着大红艳丽和服的少女正在抚筝。
黑龙会请来的演奏大家曾在开场时弹了一曲,此刻退到后面贴壁而立,惶急地呼喊。另外一名少女上前要将抚筝少女拉回,却拉不动,又见这么多人望着,吓得像兔子一样缩回去了。
曲调明丽,声音幽婉,隐含忧伤,是一首。
自古以来,扶桑皆以樱花比喻武士高洁的品格。这一曲仿佛春光明媚,花瓣飘落如雨,女子立在树下,目送情郎出征。她知道,他可能回不来了……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众人不知道她和横田冈之间有什么故事,或许根本就没有关系,却听得出,她一定很爱他。
听着听着,社团阵列里的几名少女甚至抽泣起来,呼喊道:“横田君,加油呀……”
她们不懂江湖,不懂帮争,不懂高层博弈,只觉得把大伙扣押当人质的黑衣人是个魔鬼,横田冈是那个挺身而出的大英雄。
大部分人不作声,不表态。
从民族情感上他们倾向横田冈,从利益得失上他们希望黑衣人赢。
还真是纠结呀。
横田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像是要看清对方面容。抚筝少女顿时泪流满面。
他却不作声,慢慢扭转身躯,暴烈的气势随之收敛了不少,凝重如山。
呜……
不知哪里传出了一个不和谐号声,大煞风景。
嗵……
嗵……
嗵……
大鼓、海螺交织响起,雄壮嘹亮的唢呐声破空而出。
这是华夏古曲的前奏。
希望黑衣人赢的,只是想借此机会摆脱黑龙会控制。在情感上完全倾向于他的,只有其身后寥寥二十几个人。
这一小撮坐在与主席台遥遥相对最偏僻位置的,是一个华裔小社团。
一些武师漂洋过海到扶桑讨生活,因为当地人排外严重,总不能形成气候。他们身着唐装,布扣系带,以示勿忘传统。其实扶桑武士服比唐装更古老,源自华夏汉服,历经两千多年没太大改变。
对这批人而言,各武士道流派之间鬼打鬼,却团结一致压迫华裔,就没一个好东西。突然冒出一个杀神般的“炽天使”,那还不鼎力支持呀!尤其这里面一些青年家中店铺被砸,货物被抢,亲人被打,悲愤得几乎吐血。
他们一开始也不敢有所表示,待响彻全场时,有人悄悄打开手机。可古筝上方悬挂话筒,音量岂是区区手机能比的?
一名小伙子急了,站起来踏着节拍唱道:“傲气傲笑千重浪……”
他们播放的,本来就是根据改编而成的一首脍炙人口歌曲,。一开始还有人拉他,根本拉不动。渐渐又有几人跟着站起,最后二十几个人全部昂首挺立,肩并肩,手挽手,大声唱道:
“热血像那红日光。
身似铁打,
骨如精钢……”
旁边坐席的人们悄悄拉开间隔,被黑龙会众像狼一样盯着,他们却不管不顾,豁出去了。
歌声热血激昂。
似乎塞上风寒,两军对垒。将军跃马而出,士卒鼓舞疾进,虽死无悔。
筝鸣纹丝不乱。
世间风云,与我何干?我只要你,平安归来。
但,无论是歌声还是筝鸣,对场中相对的二人而言,都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手,音浪也好,责任也好,支持也好,反对也好,统统成为虚化的背景,隐于幕后。
横田冈谨慎地踏上前三米,左脚轻点地面踩了个虚步,双拳松开,五指勾曲如鹰爪。
满江红却一改方才以静制动的方针,身形暴起,当头一拳砸下。毕竟少年心性,这意思就是,刚才被你丫擂一下,现在也接我一拳试试。
横田冈方才一记重拳试出了对方力量并不比自己弱,本待施展小巧灵活的擒拿手段找出漏洞,见到这劈山一般的刚猛架势立即变招,换虚步为马步,收拢鹰爪,双臂交错朝上方格去。
嘭……
一声闷响令所有人心惊肉跳。
拜托,撞出这么大声音也不骨断筋折,还是血肉之躯不?
横田冈被打得身躯一缩,脚下咔嚓陷进半尺。
原因在于,现代木地板甭管多结实厚重,全不是实心的,下方衬以空格,垫以沙石。好处在于隔潮,省料。哪里能够承受如此强大的力度,当即塌陷。
横田冈不愧为扶桑不世出的战神,应变极快。眼见对方挟一拳之威又曲肘撞击面门,索性把头后仰,身躯继续蜷缩,脚下猛一蹬,像皮球一样腾空飞出,落地滚翻。
满江红一怔。
月亮粑粑的,小爷的“满地找牙”他怎么也会?
其实达到他俩境界,不拘泥什么招数了,只有最强的力量,最快的速度,最佳的应变。像刚才这招,满江红重拳被格挡,借冲势屈肘撞头,衔接紧密无比。横田冈脚下失陷,借回缩后仰之势逃出对方攻击范围才是最佳选择,呆在原地恐怕要变成悲惨的沙包。
满江红一怔之后,揉身扑上。
横田冈落地,像皮球似的滚了几圈,弯腰还没有完全伸展开身形,就突然向侧旁窜去,同时一脚横踹。那情形就像一只刺猬的身下,忽然冒出了乱七八糟两条长腿。
仿佛一片落叶被狂风刮出一道弧形,满江红掠出七、八米,忽见一脚踢向小腹,急停收步。橡胶鞋掌剧烈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啸。
所有这些细节,观众根本看不清楚。只见他二人的身影淡若轻烟,快如鬼魅,一触即分,一分即触,最后搅合到一起,形成一片混沌虚影。
呜……
场中出现了一道黑色龙卷。久看
它行径之处,地板要不塌陷,要不像被钢丝球刮去一层,露出森森白茬。
那是一道真正的室内微型龙卷,威力却比旷野海洋的庞大龙卷更加犀利。
沉闷撞击声与破空声穿透高速旋转的飓风后,变得无比空洞悠长,令人毛骨悚然。
破碎穹顶漏下的灰尘被吸入龙卷中,形成一道清晰的细线。一块木板掉下,被吸入,然后……众人惊恐地见到,漫天木屑喷出!
在场诸人里,只有傅鹏观看过大半年前中秋夜在华夏南海滨的一场对决录像。
叫花戎的武者那漫天拳影,其实只有一拳;叫郭春海的修真者那万千双手,其实只有一双。
拳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手似重门紧锁,如潮市声,竟不得入。
那一拳,是天神出拳!
那双手,是观音千手!
那一战,已是人间极致。
但那一战持续的时间极短,如烟花绽放,瞬间光华。
眼下这一战,无论激烈程度,强度,速度,都远远超越了那一战。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战竟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衰竭迹象,连喘一口气都不需要,好像对战双方拥有无穷无尽的能量……
黑色龙卷移动着,渐渐靠近一个看台。
嗤啦……
罩住最前排桌案的红布仿佛被无形刀刃划成碎条,随风飘荡。
三名老者霍然站起,脸上血迹斑斑。旁边两人急促运气,双掌伸出作阻挡之势。中间一人扭头挥手,疾呼:“快躲上去,快……”
几乎在同一时间,傅鹏伸手疾拍柳生静云的肩膀,说道:“先退上去,这里太危险……”
被这两嗓子提醒,所有社团开始乱哄哄挪向顶部,露出了前面七八排空位。
像潮水退后沙滩裸露,鱼儿无处遁形,黑龙会方阵第三排留下了挺尸一般的龟田。被裹挟进后面的船越濑骂了一句,随后出来两人把龟田拖回去了。
各方阵之间本来有空位和阶梯隔离,地方宽敞。现在人都尽量向上退,场面立刻拥挤不堪,人员也开始混杂。
傅鹏朝神枪手小周使了一个眼色。
后者不易觉察地点点头,慢慢往一刀流阵营钻。越过一刀流,就是黑龙会方阵了。
弹筝的少女没有退。
她本来就位于看台中间,不需要退。
华裔小社团的二十几人也没有退,脸上露出坚毅与悲壮。
他们只要一退,歌声就会乱了。
有精通音律者突发奇想,这曲柔美的古筝配雄浑的歌声作背景,其实蛮搭的。就好像女子站在树下,见到远处尘土飞扬,听到千军万马厮杀呐喊,忧伤揪心,花落满地。
如果以歌声为主题,作背景,那就应该是刀光剑影,鲜血漂橹,疲惫的身影挥戈横扫,脑海却闪过了故乡的樱花树下,一位少女正忧伤地举目远眺,落英缤纷。
说时迟,那时快。
人员刚撤离,黑色龙卷便迫近看台,顷刻间木屑塑料乱飞,利如刀,快如箭。
轰隆……
看台下端出现了一个大洞,龙卷进入其中。
尖利的啸鸣似乎远去了,众人还来不及喘气,砰……
距离十米的相邻看台下端被击穿,露出脸盆大小一个洞,碎屑横飞。
原来所有大型场馆的看台下,都是空的。往往被分隔利用,做办公室或者展厅。这二人的战斗,已经从场内延伸到了场外。
古筝悠扬,依然在继续。
歌声慷慨,依旧没停歇。
场馆内的人却开始面色不善,蠢蠢欲动了。
船越濑心知肚明,被困在馆内越久,形势就越凶险。万一横田冈败了怎么办?尽管向军方报告了这里事态,可他们在下午两点前,不能进城。当务之急,必须趁黑衣人被缠住,硬闯出去。
重赏之下,一名黑龙会高手撕破衣服朝上撒了一泡尿,湿哒哒蒙住口鼻,冲进了出口。
仅仅只过三息,那货的简易防毒面具就不见了,形容恐惧至极,以更快速度又窜出绿色浓雾形成的“门帘”,依稀可见背后雪亮的刀光一闪。
一步。
两步。
三步。
只见他腰部以下的半个身子还在拼命朝前奔跑,上半身却掉了下去,鲜血内脏涂满一地。
一些社团成员迅速站出来遮挡少男少女视线。
哇,哇,哇……
呕吐声此起彼伏,一地狼藉。
好快的刀!
似乎,这道门还是可以冲击的。
只要人多,前仆后继,总会有人冲出去。
可谁冲前面呢?
船越濑心如铁石,才转过这念头,被斩成两截的黑龙会高手声嘶力竭喊出最后一句话,犹如一盆冷嗖嗖冰水,熄灭了他的希望,也熄灭了所有想逃跑人的希望。
“不要出去,外边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