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如歌微微一挑眉,停下了手里的刺绣活计,抬起光洁的脖颈,只见黑瘦矮小的陈秀才精赤着两只大脚,手提渔篓,拘束地站立在竹篱之外。
“秀才,今儿是不是又捉到什么大鱼了?这么高兴!”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陈秀才望着如歌唇红齿白似嗔还笑的一张俏脸,不觉痴了,口中兀自喃喃念叨词句,一条小鱼儿“毕剥”从竹篓里跳出,也不知晓。
“呸,越说越没个正经!”
如歌啐了一声,纤腰一拧如弱柳扶风,收起针线款款走进里屋,全不管身后陈秀才在急急忙忙地呼喊。
“如歌妹子,我今儿打了好些胖头鱼,新鲜得很,你将就着熬汤……”
院子里响起竹篓倾倒,鱼儿弹跳的“毕拨”之声,此起彼伏。她停了停,还是没有回头。
是谁说过,女儿家在嫁人前是一颗明珠,嫁人后就渐渐失去光泽,生出些异味,竟然变成了鱼眼睛。海岛上总共才三百多人口,一、两百户人家,搬着指头算,还是有几个相当出色的青年男子。但如歌就是不想嫁人,不想变成鱼眼睛。
午夜梦回,她听着身边妹子的翻身呓语,帘外另一张床上母亲的磨牙,还有厢房里大哥的如雷鼾声,夹杂着厨房里老鼠的窸窣声,窗外啾啾虫鸣,常怔怔看着屋顶的茅草,静静地,直到天明。
梦中那些千奇百怪的事物,飞翔的铁鸟、入云的高楼、千里传音的魔盒、灯火璀璨、绿女红男……都幻影一般飞驰而过,抓也抓不住。还有那些呼唤的声音,或亲切、或冷淡、或焦急……晶晶?晶晶是谁呀,莫非前生?
当所有支离破碎的陆离景象与喧闹声响都沉入黑暗,一张清晰的面容却浮出脑海。眸子清澈而明亮,如夜空里最亮的星辰;薄薄的红润的嘴唇抿紧,绷着俊秀的脸庞,是在生气吗?他灼热的手臂揽住了自己的腰身,好生令人心烦意乱。清风俏皮地撩乱发丝,阳光似金线穿梭,树影在飞舞旋转。
如果这是一个梦,我情愿融化在他的怀抱,永远都不醒来!
在岛上苦熬光阴,何时是一个尽头?难道真要等到红颜凋谢,青丝枯槁?
“女儿呀,你莫不是看上了飞龙将军?”林四娘很着急,常悄悄地问。
飞龙将军云飞,是海岛上年轻女人的梦。许多女子向天祈祷,只为飞龙将军视察时,能够多看自己几眼。
“不是!”
“可怜我的乖女,生得这般颜色,却被流放到荒岛受苦。早个几十年,保不准能够入宫,做贵妃娘娘呢。”
“不想。”
“哎呀我的乖女,你怕不是要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来娶你呀!”
岛上都是有罪之人,皇帝仁慈,没有斩尽杀绝,而是流放到偏远海岛。在父亲以谋逆大罪处极刑后,如歌同母亲、哥哥、妹妹被押送上岛,时间也才过了半年。爷爷是赫赫有名的镇远侯,但如歌却没有一点印象了。因为早在出生之前,爷爷就和一批打天下的公侯名将解甲归田,郁郁而终。
奇怪的是,如歌竟然对父亲也没有什么印象了。不光她,在经历过严酷黑暗的牢狱之灾后,几乎所有岛上人都比较健忘。很多过往的事情,常常要别人提醒才想起。她记忆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日子,全是道听途说。说的人也都语气淡定,仿佛在说画本里的故事,遥不可及。
陈秀才更加凄惨,全家被杀得只剩下他一个,和如歌一家人同船来岛。其实他叔叔是当朝的吏部尚书,早几年犯事就被贬到岛上,又很快故去,倒是给他遗留下了一间小屋。陈老尚书带来很大几箱书,曰:可以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书。这些书也养成了陈秀才的呆病,如歌一见到他背着钓杆挎着渔篓,赤着脚一高一低挽着裤脚吟诗的样子,就想笑。
不过,老尚书那些书也没有能保存多久,慢慢都被人引火、糊墙、做鞋样用去了,秀才找到的几本还是藏在墙缝中的残卷。当初老尚书在弥留之际,开始说胡话,人人都以为会听到一些“经国大计”,最不济也是“子曰诗云”,但冒出口的却是一张张菜谱:红烧海螺、一品熊掌、水晶肴蹄、龙井虾仁、红煨鱼翅、冰糖湘莲……害得在场的人都胃酸了好几天。
同陈秀才、如歌一家同时被押上岛的,还有一位巨匪——天狮花戎。但是他独来独往,离群索居,大家都有一点惧怕,敬而远之。
云飞是朝廷青年将领里的第一猛将,北逐匈奴南平倭寇,立下不世功勋,论理是可以封侯的。但他好杀战俘,又不尊上司,专横霸道,被降级镇守海疆,这座囚岛也在管辖范围内。因为没有战事,岛上关押的又是贵胄家眷,隔半年一年就有人被皇帝重新启用或平反,他倒是不敢轻慢,每隔三个月便会亲自巡查一次,偶尔也临时性地压送人犯来岛,或宣读特赦。
云飞的到来,对岛上的男女来说,是头等大事。当然,岛上的生活极其枯燥无聊,也确实没有什么大事情。
首先,云飞除了清点人数查看情况,给病人治病外,会留下一些生活必需品。
其次,云飞的到来意味着朝廷的裁决。得到特赦人的将离岛,而作奸犯科的人,则很有可能被就地处死。
但是从三年前起,这种太平无事状况开始有了变化。
由于附近海盗基本上被杀了一个干净,云飞艺高人胆大,弃战船而不用,每次只押运三艘商船来岛。一艘满载兵丁,一艘载着医生、药材、布匹、茶叶等,还有一艘则装满蔬菜和粮食,有时还会有几十坛美酒。
大船在黎明靠近海岛,不等高亢嘹亮的铜角军号吹响,早早有人远远望见了,呼朋引伴,里长燃起狼烟,击鼓鸣锣。所以到大船靠岸时,岛上的人全跑去了海滩。在泊船的海湾前,有好大一片沙滩,五百多人按村落、家庭排列整齐,倒是一目了然。
兵丁们照例先抬出一箱箱熏制肉食、茶叶、布匹等,妇女们惊喜地发现还有丝绸、胭脂、针线,好一阵窃窃低语。照例是里长先上前,向飞龙将军介绍这几个月发生的情况,不外乎某某病故,某某斗殴,某某偷窃等等。若是有殴伤人命逃入山里的,待这里事情过后,兵丁们立刻搜山擒来,在众人面前就地正法。
三十顶帐篷排列成好一长溜,每顶帐篷前站立一名军士,帐篷内两名医生坐诊。军中文书在石滩上摆开一张桌子,高声念着名字,人们便依次上前进入帐篷诊治,出来之后再按人头领取物品。常有人病故或者失踪,多出的份额就会奖励给那些表现良好之人。
云飞按剑而立,海风掀起猩红的大氅,猎猎招展。剑眉星目,面孔如瓷一般白晰细腻,隐隐透出光泽。一身细密的银甲,荷叶盔上一点朱缨,护心镜亮如秋水。远看似一尊纯银打造的武士,又好像二郎神离开了天庭。
女孩子们不顾矜持,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尖叫,不是因为胭脂、绸缎,而是终于又见到了云飞。
变乱是人群聚拢,正准备依序诊治时发生的。
四王爷因为“谋反”而获罪,锦衣玉食的身子,怎捱得住这荒岛饥寒,没几年就病故了。四王子长大,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仗着父亲余威,联络了一些旧部,又撺掇起一批同样不甘心在荒岛上终老的青年,聚起六、七十人,思谋着夺取海船,逃出囚岛。
云飞每次上岛,所带兵丁只有四十几,再加上船里的,撑死也超不过八十人。四王子的计划是,在众兵丁正忙着抬运物品下船时制造骚乱,云飞必然分兵维持秩序。众人便分作两路,一批人快速解决岸上兵丁,另一批人则直扑守在海船跳板前的几个士兵。
速度是关键,不能让海船在觉察之后有起锚扬帆的时间,否则便功亏一篑。岛上这些人中,有运筹帷幄的谋士,有身经百战的勇士,更有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四王子很是放心。狭路相逢勇者胜,就算老天不佑,总算轰轰烈烈搏了一场,也要比在岛上慢慢地耗死强。
只不过武器令人头痛,岛上拢共才几把短剑,正规上阵的兵刃是一件也无。但这也难不住他们,四王子收集了一些犁头铁锹,叫铁匠打成几十柄尖利的矛头,插在坚韧的竹杆上。这些矛就藏在滩上乱石下,专等着海船到来。
船上货物在一箱箱往下抬,一顶顶帐篷还没有支起来,云飞正听着里长报告,人群突然喧哗骚乱。云飞扬眉扫了扫,冷笑一声,轻蔑地挥手发出几道指令,自己却不紧不慢地走向一个高台,鸟瞰全场。
听到号令,一组十人队的兵丁飞快插入人群。四王子看见跑进伏击圈,立刻狠狠一跺脚一击掌,总攻开始了。二十几条汉子顿时把十个士兵围在了核心,剩余四十多人则呐喊着,潮水一般涌向泊在岸边的两艘海船。
“锵啷”之声不绝于耳,二十几个正卖力抗东西的兵丁立刻原地列阵,抽刀出鞘,杀气冲霄地挡在货船前,连跳板也不抽掉。十几个支帐篷的兵丁把手中物事一丢,非常奇怪地不去保护海船,也不去人群中厮杀帮忙,而是迅速在外围散开,切断了沙滩众人的退路,均面孔冷肃,擎刀在手,严密监视。
第一艘兵船上顷刻之间立起十余军士,张弓搭箭,更有十余军士冲下海船,长枪在手,严阵以待。而这时,第三艘装满粮食的大船不为所动,依然缓缓地靠近第二艘货船,军士们若无其事地抛锚固定,搭上跳板,绑紧缆绳连接两船。
见到云飞如此托大,四王子大喜过望。
诸事遂矣,上上大吉!
云飞所立的高台,其实是海边的一块巨石,高约一丈多。两条灰影平地拔起,一左一右斜向上刺出。这两个是飞鹰门的弟子,以轻功见长,一出手便是最为凌厉的“鹰击长空”,虽然用短剑代替了“破甲锥”,威力却是不减。云飞防了左也防不了右,要闪避就只能跳下。而在台下,朱亥正手提一柄大石锤等着他。朱亥曾是有名的“军中力士”,岛上没有铁锤,这石锤的威力一样不可小觑。况且云飞身在半空,无从借力闪躲,这一锤横扫,只怕要骨断筋折。就算他侥幸躲过了锤击,正好又赶上两名飞鹰弟子的身法、速度、剑招都发挥到极致,凌空击下,施展出最为毒辣的“鹰蛇生死搏”,不死不休。
擒下云飞,是四王子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他深明“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江湖搏杀凶险狡诈,不同于百万军中陷阵冲杀,仅仅凭气血之勇、武力之威就可以横扫一大片。面对这般一环扣一环的狠辣算计,无双猛将也要脱一层皮。
正所谓,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只见到电光一闪,亮得人头晕目眩;只听到两声凄厉惨叫,洒下了漫天血雨。两只“飞鹰”断成四截,从半空“吧唧”掉下。
龙飞慢慢地还剑入鞘,没有人看清楚是如何出手的。因为斩杀的速度实在太快,雪亮的剑身上连血珠都没有沾上一滴。
这是人还是神?
朱亥经历过无数场万马千军的惨烈杀戮,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轻描淡写又疾如闪电的“斩立决”,不由得连连后退。他扭头望去,只见沙滩上倒下一排排尸体,海船上整齐排列的弓弩手正扣弦搭箭严阵以待。零星上十人突出箭雨冲到了守卫跳板的士兵面前,却倒在了一丈开外,根本没有贴身搏杀的机会就被长枪刺死。而不远处,围杀的二十几人也被砍得七零八落,兵丁们挥舞着手中的滴血军刀,斩瓜切菜一般。
机关算尽,人家只当儿戏!
不多时,就只剩下面如死灰的四王子等三个被团团围住。聚集的人群在变乱初起时轰然炸开,又不敢跑远,只得瑟缩成一堆堆地尽量靠边上站,个个都惊恐欲绝地等待着。
“四王子,你就这点道行,太让我失望了!我真的很希望这天下,还有人可以击败我,击败我的飞龙神兵!”
龙飞冷笑着,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我知道,你很不服气。不错,你们这些人在岛上缺肉少酒,体力是大不如前。不过我们坐海船越洋而来,也颠簸了十数日,体力上只勉强占一点便宜。你肯定还想说,是因为没有好兵器。哈哈,就算给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为了让你们这些囚胚厮鸟死得瞑目,云某空手来接招。谁能在我掌下逃出生天,将被奉为上宾,永离此岛!”
“你奶奶个熊,要杀就杀,啰哩啰嗦哄鬼呀!”朱亥瞪着两只血红的怪眼吼道。
“哦,朱亥,你有军中力士之称。听说在高丽之战中,曾经连毙十将,砸断敌旗,立下头功。你过来试试,我的头硬还是你的锤狠?云某如果使诈躲闪,就算不得好汉!”
“老子砸死你这狗娘养的!”
朱亥近一丈高的身躯,黑沉沉犹如铁塔一般,闻言大怒,连人带锤跳起来砸向龙飞。他存了必死之心,这一锤使尽全身力气,根本没有留下后手。使锤的人都下盘沉重,这一跃也并不高,但是威势惊人,云飞身后的兵丁都感到了烈风扑面。
云飞冷笑抬起头,眯缝着眼,看那锤快到头顶了,才猛一抬臂,使了个“只手擎天”,一掌拍去。只听到“啪”一声巨响,碎石乱溅,那柄硕大无比的石锤被震裂倒掼。朱亥倒摔出几丈开外,口喷鲜血手脚抽搐,胸口瘪进好大一块,锤柄倒插进胸膛,眼见是不活了。
四下寂静无声,人人战栗。海风呜咽,如泣如诉。
“飞龙将军神功盖世,刘某平生仅见!”四王子身前黑瘦矮小的中年人抱拳长揖。
这一句话的确是出自内心,算不得马屁。不光他没有见过,在场绝大部分人连听都没有听过这样近乎神话的武功。
“哈哈哈,刘星,你也是成名的剑客,陪着四王爷在这个海岛闲居,果然忠心耿耿。我这把宝剑名唤秋水,是皇上御赐,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岛上无剑,你就用它来和我过招吧。”
不待发令,合围的兵丁闻言立刻闪开一个缺口。
云飞随手一掷,秋水剑脱鞘而出,斜插在刘星的面前。
“好剑,果然是天下神兵。也只有这一柄剑,才配得上飞龙将军的英明神武。”
刘星仔细抚摩着剑柄上的火焰云纹,屈指一弹,剑身微颤,剑啸清越有如龙吟,袅袅不绝。
四王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刘星却看也不看,径直向前走出了三步,扭腕挽了一个剑花,说道:“将军方才言称,只要有人能从手下生还,将被奉为上宾,永离此岛。”
“云某言出如箭,岂能收回。”云飞眉头微皱,有一点不耐烦了。
“好,如果侥幸生还,刘星也不用被奉为上宾,任凭处置。只求将军放过四王子,我等也将终身不离此岛,再无叛乱之心。”
“哈哈哈,你想为四王爷保住一缕血脉,果然用心良苦。好,虽然你所托非人,却也算得上忠臣良将,就依你。”
云飞大刺刺叉腿背手而立,静等着刘星过来。
刘星却没有继续前行,脚下摆了一个不丁不八的架势,力掼剑身,在原地舞将开来。剑光越来越密,先是形成一道光幕,到后来已经看不见宝剑,只见到一个闪亮的光球将其层层密密地裹住。
四王子暗道惭愧,有这样的高手在身边竟然不知。其他人先是诧异,马上就恍然大悟。原来刘星自知不是对手,先用话把云飞挤兑住,然后不求进攻,只求自保。只是这样舞将下去,终有力竭之时。云飞如果等到他筋疲力尽再动手,结局只怕更加糟糕。
云飞却是性子高傲之人,岂会靠讨巧取胜。他慢慢地走到刘星面前,仔细盯着面前由剑光织成的光球,鼻子都快触上去了,仿佛在照镜子一般。
人群中传出女孩子们惊恐的叫声,龙飞偏过脸微微一笑,突然一伸手就向光球的中心掏去。他的动作也不甚快,众人都清清楚楚看到手臂又缩回来,并没有被绞断。原来这光球虽然眩目,但在云飞这样的绝世高手眼中,却存在着不少一闪而逝的漏洞。
光球在一瞬间消失,刘星脚步踉跄,继续凌乱地舞了数下才停住,喉咙“呵呵”作响,喉头已被捏碎。他颤抖着身子单膝跪下,双手过头向云飞奉还了宝剑,又转过身朝四王子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纵而起,在几个起落之后,好像一头受伤的大鸟“扑通”扎入海水中。
云飞默默望着刘星坠落的身影,抱拳以致敬。回头冷冷地一瞥四王子,喝道:“砍了!”
四王子浑身筛糠地叫喊,龙飞却看也不看,听也不听,举手示意,海船上又开始卸下一个个大木箱。
叛乱很快平息,四王子被斩首,由此引发了大清洗。凡还知情不报的,暗中支持的,均不得幸免。伤的、死的、活的,统统被砍下头颅,尸体抛入大海。叛乱的只有六七十,死的人却有一百多。那一天海水被染红,引来疯狂的鲨鱼同海鸟。沙滩上浓烈腥臭的血腥气味数十日不散,沙子被染黑,绿头苍蝇铺天盖地。而且在此后的大半年中,即使饿得不行,也没有人去捕鱼。
岛上一下子少了一百多口人,没有谁敢不服云飞的铁血无情。但是岛上的平静生活,也从那一次起被打破。
岛上原来囚禁的,不是公卿大臣,就是王侯名将,往往还携带了家眷仆佣。这些贵胄们,家被抄了,夹带些许金银珠宝在岛上全无用处,只得慢慢遣散了仆佣。而那些仆佣下人,本是吃苦出身,在岛上开荒种地,结网捕鱼,倒也逍遥。有人向原来的主人家供应食物,有的干脆理也不理。主人家本来就不识劳作,又拉不下架子,这日子便过得越发艰难。
这倒罢了,岛上虽然清苦却平静,可谓路不拾遗,颇具桃源古风。可是云飞自从叛乱之日起,再次押送到海岛上的,开始混杂一批批汪洋大盗。这些盗匪初到岛上时倒也小心谨慎,后来人聚多了,开始呼啸山林,偷窃抢夺。杀人放火掳掠女子倒还不敢,因为那是死罪。云飞每一次巡岛,也只惩戒了事,更助长了其嚣张气焰。
每三个月按人头发放一次的粮食,虽然吃不饱,可就算是不耕作捕猎,也饿不死人。何况有的人家全是老人妇女孩童,食量小,再采摘一点果子补充,甚至会有结余,用以换取肉食。若是谁家有小孩子生下来,朝廷还进行丰厚的赏赐,惠及全岛。
但那些汪洋大盗,个个都是大肚汉。三个月的粮食往往一个月就吃光,胡乱捕鱼摘果苦捱半个月后,就再也熬不住,先是偷窃,后来明抢。到最后,如果有某位盗匪得了好东西,十之八九会引发混战火拼。云飞对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他们死个干净。只有祸害到好人家了,才施以鞭挞、断手、斩首等严厉惩罚。
经过一场场火拼之后,岛上的匪徒只剩下了最凶悍的一股,聚拢四、五十人,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村落。为头的是江湖上的杀神——白起,武道巅峰高手。虽然他登岛之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一段时日将养之后,又恢复了力气,岛上无人能敌。
以往在云飞巡查之后,岛上至少会有两个月的平静时光。有细心人发现,盗匪行凶的时间逐步提前。到这一个月,云飞走了才十天,盗匪们便迫不及待躁动了,竟然逼迫岛上的青壮劳力砍伐树木,老人女子编织绳索。
这是要制造木排,公然逃跑!
岛上没有大树,也缺乏工具,造不成船。且不说四海茫茫,木排要漂流多久,一阵浪涌就能打翻,至少在鲨鱼眼中,那就是一坨坨漂浮在海面上的小鲜肉呀!
但这种九死一生的危险,对于那个噩梦一般的存在来说,不值一提。
为什么无人敢逃?是因为个个都知道,朝廷有蛟龙护岛,离岛必死!
四王子为什么要冒死夺船?是因为海船有法符照护,免受蛟龙袭击。
那条蛟龙长逾三十丈,呵气成云,头生独角。早在半年之前,岛上的人远远望见过它与一条虎鲸巨怪厮斗,直杀得天昏海暗,日月无光。这样惊骇的场景,在以往每个月的黄昏总要出现一两回。还有一次,竟然从海底伸出长逾百丈的恐怖触手,变成了三方混战。虽然蛟龙从未靠近过海岛三里之遥,也有半年时间没有出现了,但岛上水性最好的人也不敢离岸十丈。
所以说,盗匪们是准备豁出性命,孤注一掷!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立下的规矩就再也没有约束力了。
一旦木排造好,这帮穷凶极恶之辈保不准会血洗全岛进行报复!
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个个都盼望云飞临时巡查,早日登岛。其形象也由原来的朝廷鹰犬,一跃成了无双俊杰无敌英雄,声誉之隆直追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岛上男多女少,僧多粥少,年轻女子更少。匪徒以前不敢染指女人,这一回却放出风,要抢岛上最美丽的女子如歌做压寨夫人。只是造木排的事情紧迫非常,又忌惮如歌的哥哥如风,还没有下手。
月亮好像一轮银盘,静静悬挂高天。
如歌抱膝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痴痴地仰望。
潮湿的海风带来丝丝寒意,海浪拍打在岸礁上,发出“隆隆”闷响,在黑暗中扩散出一道道隐约的白线。
“姐姐,你在想什么呀?”妹妹如画伸出指头,轻轻捅了一下她的腰。
如歌青丝垂肩,玉簪斜插,目如春波,似乎从遐想中被惊醒,白净的脸蛋微微一红,低头宠溺地拢住了妹子窄窄的肩膀。
过往二十年的经历似乎隔山隔海,总不清晰,仔细一回想便头痛欲裂。对于娘亲,对于哥哥,总缺乏深植于骨血的亲近,好像理所当然。唯独妹子朝夕相伴,天真烂漫,一想到将在孤岛终老,便揪心地疼痛。
“姐姐在想,广寒宫那么清冷,嫦娥多寂寞呀。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他什么时候能来。”少女如画羞涩地把头埋进膝盖,声音细细。
“不准想他!他杀人不眨眼,要得到真心很难。何况他是朝廷的将军,我们是罪囚,一辈子都别想离开这个小岛,想他只会落得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不管,我一想到他心里就高兴。他对别人凶,肯定会对我好的,那天还对我笑了呢。上个月发东西,家里不是多领了两袋大米,还送给我一面小铜镜子。”
“那是天良未泯,不表示喜欢你。”
“我喜欢他就行呀,等长得像姐姐这样漂亮时,他就会喜欢上我的。”
如歌沉默无语,抚摸着妹妹颤抖的瘦削脊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中饱含忧色。
如画突然探出头来,泪花盈盈,稚嫩的面孔呈现出决绝表情,哽咽道:
“云飞要不能及时赶到,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呜……姐姐,我死也不让你被抢走。你没看到哥哥这几天总不离家,把柴刀磨了又磨吗?妈妈急得头发全白了,张罗着给你许配人家呢!”
“别哭……乖!如果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人力不可以挽回,到时候你们谁都不准乱动。质本洁来还洁去,姐姐拼着碎了此身又如何?”
“姐姐,我听到过你说梦话……你在等谁呢?”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越千重山复涉万重水绝,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来迎娶我,去过风一般自由的日子。”
他感觉到风刀霜剑严相逼吗?
他听得见柔肠寸断的绝望呐喊吗?
他就快要来了吗?
她不知道。
也许在这一刻,他也象她一样,正惘然仰望着天上孤独的圆月。
我的意中人,你到底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