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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守门老军和徐小乐一样没说全部的真话。
徐小乐不是要“出个诊”,而是要出好几个诊。
这些诏狱的狱卒虽然也算是上直亲军的锦衣卫,但是从品级上说只能算是力士,甚至有的连力士都不算,属于差役。
锦衣卫表面风光无限,但起码得到了校尉一级,人家才会给点好脸,让你吃点霸王餐、随手顺几个果子。力士和差役这样的底层锦衣卫,同样面临着极大的生活压力,只有从犯人头上榨些油水。
偏偏诏狱跟普通衙门的牢狱不一样。其他衙门的大牢属于旱涝保收,总有人逮进来。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生活不愁。
诏狱就全看运气了,要么没人进来,要么进来的就是大官。大官里面也得看运气,有的大官家里舍得出钱,狱卒们上上下下就能吃饱吃好;若是碰到徐珵、高志远这样的“清官”,那狱卒可就只能苦熬度日了。
高志远好歹还给那老军带来了三十两的收益,徐珵那边可是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加上新皇登极之后,正统皇帝关在诏狱里的官员全都翻了身,即便没有官复原职也都趁着大赦天下回家享福去了。如今诏狱里空空荡荡,可想而知狱卒们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更别说看病了。
尤其京师乃是天下首善之区,米贵如珠,烧柴就跟烧桂木一样,要是生个病,看医生抓药简直能叫小康之家一夜破产。这样的重压之下,狱卒们就算有病也都用民间偏方应对,比如多吃绿豆、活吃泥鳅之类的。
有的人身体好,硬挺过来也就没事了。有的本来身体底子就差,弄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吃下去,一命呜呼还算好的,更惨的是走前受尽病痛折磨。
守门老军拿了徐小乐三十两银子,自然不肯再分出去。他知道后面两道门的同行们正好需要大夫,就让徐小乐出诊代银。这其实也算是两厢得利,因为大家都没银子,等于互相行个方便。
徐小乐早就知道春天是时疫高发的时节。冬天没有好好保养身子,饮食不妥当,衣被不够保暖,或许当时没有发觉有什么问题,但是一到了春天就肯定要发病。而且京师的春天还不同于江南。江南的春天一天暖过一天,而北方的春天却有回寒,正所谓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这种节气,得病也就很正常了。
狱卒们听说徐小乐是御医,当然欢迎,当天下午就去看了两个据说病重的。
徐小乐分清虚实,一剂药下去,这边人还没走,那边病人已经有了起色。
这样的医术就连老军都被吓了一跳,再不怀疑徐小乐的御医身份,格外巴结,四下替徐小乐扬名。
在诏狱这样的封闭环境,不过二三十个狱卒轮班,口耳相传就传遍了徐小乐的大名。他们或是自己受病痛困扰的,或是家里有人生病的,这时候就都涌了过来,一个个论资排辈,等徐小乐一一上门。
有了这样的人望,要想进诏狱探个监,也就不麻烦了。
当天夜里,老军带了徐小乐跟罗云两个,先进去走个过场。因为在夜里,长官就算听说有犯官生病,也不可能巴巴地赶来的,下面的狱卒也就有了事急从权的机会。
徐小乐本来想带上高若楠。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诏狱里面是怎么个状况,到底有些什么人在里头。若是贸贸然将高若楠带进来,父女两人抱头痛哭,说些不该说的话,反倒惹出麻烦,所以还是下回再说。
老军点着灯,走在前头带路。
徐小乐看着前头晃悠悠的灯光,想到了野外坟地的鬼火,心中莫名发毛,就往罗云身上靠了靠。罗云是个浑人,压根不知道害怕,大概从小也没少出入这种阴森的地方,颇有些闲庭信步的从容感。
“诏狱还不错嘛,监舍这么大,还都是分开关的。”罗云也是头一回进来,信口点评道。
老军嘿嘿一笑:“你以为这里是谁都能进来的?有些人虽然进来了,说不定哪天就升得更高了,咱们这些人都得好好供着。”
徐小乐听到两人聊天说话,才觉得有了些人气,胆子也壮了些,道:“我还以为诏狱是在地下呢。”
老军道:“挖个地牢那得多费工啊?虽然有,但终究少。再说了,若是把这里的犯人关在地牢里,岂不是给圣上抹黑么。”
徐小乐连连点头:“圣上英明神武大仁大义,终究是要给这些犯官一个体面的。”
三人胡乱说着话,已经到了高知府的监舍前,沿途人到门开,真是畅通无阻。
高知府已经睡下了,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方才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徐小乐和罗云。
老军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来搁在了一旁的灯台上,道:“我在外头给你们看着,说完了话就出来,别待太久。”
徐小乐连连道谢。
高知府翻身下了石床,走到栅栏前,带着哭腔道:“小乐,你怎么来了!”
徐小乐见他头上身上全是稻草,心中不忍,道:“高伯伯,要不要给你带床被褥进来?”
监舍里面没那些东西,就一个尿桶一张石床。石床上堆了些稻草,既当被子也当褥子。
高知府摇着头:“若楠可好么?她还没回去么?”
徐小乐就把三人在北京暂时租了院子的事说了一通,道:“我有医术傍身,吃饭总是没问题的,绝不会叫若楠妹妹挨饿受冻。不过她犟得很,不肯回苏州,我也没办法。改天我带她进来,还得高伯伯您亲自劝她。”
高知府把头顶在栅栏上,喉头滚动,眼泪就流了出来:“生子不生男,饶是她孝敬又有何用!”
徐小乐只好听着,暗道:你遭上这等麻烦,就算生的是儿子也没用啊。
等高知府哭了一会儿,徐小乐道:“高伯伯,你先别难过,等我摸清了京师的关节,还能替你沟通一下的。不过京师这个地方,处处要钱,为了见你一面,我就倾家荡产啦,顺带还得卖身卖艺,所以这个沟通关节,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高知府轻轻用头撞了撞木栅栏,道:“是我拖累了你们,如今只恨出来做官。”
徐小乐看得心都酸了,暗道:果然当医生要比做官好,啧啧,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般悲催!
这里三人正愁云惨淡之中,斜对面却传来一声糯糯的苏州话:“终究还是做官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