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逸青郑重其事的保证,小皇帝这才放下心来。
“朕又要去给翁师傅背书了,唉,翁师傅的课什么时候能讲得象林师傅一样啊。”小皇帝一想起接下来要去听翁叔平的课,又有些害愁起来。
“皇上不必忧愁,咱们还是老办法对付。”林逸青笑着安慰小皇帝道,“皇上记住书目和大纲,有不明白的回头臣给皇上找来画册帮助记忆。”
“嗯。”小皇帝听了林逸青的安慰,情绪又好了起来。
“还有,今天的事,也不能让翁师傅知道,翁师傅那里再有什么消息,还请皇上及时告知臣。”林逸青说道。
“那是一定的!”小皇帝使劲的点着头。
上课时间到了,小皇帝也吃光了香团,抹净了嘴起驾前往上书房,路上仍恋恋不舍的回望,看着林逸青望向自己的关切目光,他的心里暖暖的。
林逸青步行送光旭到水榭桥畔,目送着皇帝学生的身影消失,想起翁叔平的挑拨离间,嘴角不由得现出了冷笑。
高塔之上,李鄯扳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空中盘旋的鸟儿。
夕阳半落在金鱼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金,整个园林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夕照中,隐隐地可以听见远处高台上敲击云板的苍苍声。
夕照的胜景,是乾国士子们最喜欢唱咏的。不过李鄯却并不那么喜欢,这里的屋子总是那么高,走到哪里都是看不尽的亭台楼阁,把远处的草木还有天际的浮云都给挡住了,他尤其不喜欢高耸的宫墙,走在墙下感觉那墙就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他很怀念自己的家乡,怀念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庭一院,和那些小玩伴们。
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却宁静安适。
他来到北京已经有很久了。送他来的使臣早已回返朝鲜,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知道这种生活只是刚刚开始,却没有结束的期限。
“呵呵,终于找到李少君了。就猜到少君又在这塔上看光景儿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李鄯转过身来,看见小太监宋玉年细白的脸,上面两条短平的眉毛压着一对带笑的小眼睛。
“玉年兄好,”李鄯微微欠身,“这里开阔。可以看得很远。我刚刚看到东边飞来的大雁了。”
“东边?”宋玉年笑了,“李少君这是想家了。”
李鄯点了点头,“我认识的人都在那里……玉年兄,要是你最亲的人都听不到你的消息了,你会想念他们吗?”
他略略回头,宋玉年的目光和他对了一下,随即错了开去。宋玉年想这个孩子就是太认真了,分明只是个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李少君,膳房催了。用完晚膳。翁师傅还要给您和皇上开一堂晚课,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诗文了,李少君可都还记得?”
“我……”
宋玉年摆了摆手,“翁师傅可是个死脑筋,李少君,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赶晚膳。皇上候着您呢,您不到,可不敢开席。”
李鄯被他拉下楼梯的前一刻,扭头看了看那只雁。它飞进了半轮夕阳里,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颜色融化了。他摸了摸胳膊。觉得天有些凉了。
“……古之人虚中乐善,不择事而问焉,不择人而问焉,取其有益于身而已。是故狂夫之言。圣人择之,刍荛之微,先民询之,舜以天子而询于匹夫,以大知而察及迩言,非苟为谦。诚取善之弘也。三代而下,有学而无问,朋友之交,至于劝善规过足矣,其以义理相咨访,孜孜焉唯进修是急,未之多见也,况流俗乎?”
翁叔平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回音朗朗。
书房的两首各置了一张书桌,东首是年少的大乾皇帝,西首则是朝鲜王子。两人穿着同样的素锦长袍,相对而坐,李鄯有些笨拙地捏着毛笔,目光低垂,对面的光旭斜眼瞥着他的动静,一手托腮,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脸蛋。
“……不然,则所问非所学焉。询天下之异文鄙事以快言论,甚且心之所已明者,问之人以试其能,事之至难解者,问之人以穷其短。而非是者,虽有切于身心性命之事,可以收取善之益,求一屈己焉而不可得也。嗟乎!学之所以不能几于古者,非此之由乎?……”
“喂!喂!”
李鄯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光旭双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对他喊。
“喂!”光旭拿起自己桌上的纸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么?”
“我……”李鄯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
“是己而非人,俗之同病。学有未达,强以为知;理有未安,妄以臆度……”远处,翁师傅铿锵有力的声音忽地一转,变做了大喝,“我何曾许你们私下问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从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目光咄咄逼人。光旭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等到翁师傅回转身去,才极快地一吐舌头,比了个鬼脸。翁师傅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展开试卷,气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着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还算有心,尤其‘惠合信吾道,空花义趣圆’一句,有几分先贤的遗韵,皇上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不枉皇太后的期待。这张卷子,可题作甲等中。”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地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光旭看着夫子发作前的惊人表现,压着声音对李鄯大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翁师傅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光旭满是好奇地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翁师傅气成这样。
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被点成了远方的云朵。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山峦,纸角则是雁群,横斜着穿过落日下的天空。光旭吐了吐舌头,这画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翁师傅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地看着前方,瞥也不瞥李鄯一眼,“在下才疏学浅,李少君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是,我是真的有愧于皇太后重托了。”
他起身遥遥对着李鄯大袖一挥,掉头大踏步地离去。
李鄯还笨拙地握着墨笔,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翁师傅的背影,光旭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着翁师傅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大!”光旭面有忧色的对李鄯说道。“翁师傅的脾气大着呢,换了我可不敢乱来。翁师傅要是去告诉皇太后的话,咱们俩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我该怎么办?”李鄯无奈地看着他。
“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光旭耸耸肩,“你要是怕,就别气翁师傅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李鄯惶恐的低下头去,“翁师傅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会中土文字么?”
“我是学过的,可是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不明白,什么圣人啊、义理啊、大道啊,我都听不懂的。皇上,到底什么是圣人?”
“圣人?”光旭愣了一下。挠了挠额角,“这个……也不好说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整天就是着书立说教书授徒,很古板的那种,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要是过上几百年。翁师傅身故了,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
“哦……”李鄯若有所悟。
“对了对了,”光旭对这个朝鲜王子渐渐没有了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朝鲜国平时是不是都不用中土文字的?你们的文字是什么样子?”
李鄯默默地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
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回答。
朝鲜一直使用中土文字,文言分离。古代唯士大夫可习中原文,由此平民多文盲。后三国末年薛聪藉中土文字音义创“吏读文字”,此外尚有乡札、口诀等表记方法,但这些由于使用的不便等原因未能取代中土文。朝鲜王朝世宗国王深感中土文字对于文化传播的不便,迫切需要一种可以完整表达本国语音之文字,“国之语音。异乎中土。与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终不得伸其情者。多矣。予为此悯然。”为由特设谚文局,召郑麟趾、成三问、申叔舟等学者,在研究朝鲜语音和中土语音韵的基础上,以方块字组合,一音节占一字,创立了一种表音文字,“新制二十八字。欲使人人易习。便于日用耳。”是为“谚文”,又称“训民正音”,意为“教百姓以正确字音”。
新文字发明后,世宗国王提倡在公文和个人书信中使用“训民正音”,并责令用“训民正音”创作《龙飞御天歌》。他还将“训民正音”作为录用官吏的科举考试的必考科目,并在钱币上刻印了“训民正音”。
不过,“训民正音”的推行受到朝鲜贵族和文人的抵制,因为他们认为舍弃上国文字就等于舍弃中原文明而成为夷狄之邦。学者崔万里曾说:“自古九州之内,风土虽异,未有因方言而别为文字者。唯蒙古、畏吾儿、回回、日本、西蕃之类,各有其字。是皆夷狄事耳。无足道者……历代中朝皆以我国有箕子遗风,文物礼乐,比拟中土。今别作谚文,舍中土而自同于夷狄,是所谓弃苏合之香,而取蜣螂之丸也,岂非文明之累哉?”由于朝鲜贵族和文人的抵制,谚文直到本世纪才在朝鲜广泛使用。
但是无论是训民正音还是中土文,李鄯都没有系统全面的学习过。
他该怎么办呢?
清夜,月华满地。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
灯下的桐野千穗先是一惊。但她立刻意识到了是谁,她看了看在身边熟睡的林柏良,把手中的东西塞回了袖子里,压低了声音说:“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是低着头的孩子,他的发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来,只看见一个黑黑的脑门。
“李少君怎么深夜来这里了?”桐野千穗认出了那支簪子。
“我……”李鄯犹犹豫豫的,“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看。”
“借书?”桐野千穗有些奇怪地摇了摇头,“我这里是有些书。可是库房里的书更多,李少君想要什么书,都可以去那里找到啊。”
李鄯迟疑了一下,“那……打扰夫人了。”
他转过身,桐野千穗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忽然唤住了他,“李少君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我不知道书名,”李鄯低低地说,“我想找几本书看,这样翁师傅讲的那些东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书,去库房也找不到……”
桐野千穗沉默了一会儿,“翁师傅骂你了么?”
“没有。但是……他很生气,说我不听教诲,自行其事,其实我不是……”
“翁师傅现在在讲什么书?”
李鄯说了一下他最近的课程,桐野千穗听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些文章对你们来说太过晦涩了,难怪你不懂,翁师傅怎么选的?”桐野千穗起身,从那架覆盖整面墙的书架上抽出了几本。“这两本是皇太后喜欢看的《治平宝鉴》的三家注本和副录《治平求问录》。前者是最全的注本,通俗易懂,后者虽然是说《求问录》,但是都是些小故事。里面还有图画,读起来会比较有意思。”
李鄯愣了一下,恭恭敬敬地上去接下,按照翁师傅教的礼节高高捧在头顶,想要背退着出去。
“喜欢看书?”桐野千穗忽然问。
“嗯!”李鄯把书放低,看着桐野千穗。“我们朝鲜的书少,我又长年幽禁,没有上学,来了乾国之后才开始上学,看书觉得书里好多的知识,一辈子都解不透。”
“其实也未必要读很多的书,读书能懂多少呢?”
“夫人不是很喜欢读书么?”
桐野千穗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实就像一本书,可是几个人能把自己读懂?”这句话对于李鄯而言太过深玄,但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他想起父亲的嘱咐,恭敬地长拜,“夫人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么?”
桐野千穗轻轻在他头顶摩挲着,久久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没什么,你的侍女不会梳头吧,头发那么乱,我帮你梳梳头。”
她为李鄯洗了头,在脖子上垫了一块白绢。洗完了头的李鄯显得头发不多,脑袋看起来有些圆了,更像一个孩子。他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任桐野千穗在他头上摆弄。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两盆花上,“夫人养的花我没有见过,叫什么花啊?”
“旭日樱,是我家乡的一种花。”
最后,桐野千穗取下咬在嘴里的象牙簪子,为李鄯绾紧了发髻,“过得开心些,在异乡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谢谢夫人。”李鄯向桐野千穗深深一揖,他的目光触碰到了熟睡当中的林柏良,眼中不自觉的闪过一丝羡慕之色。
“来北京这么久,家乡那里有书信过来吗?”桐野千穗明白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此刻的心情,心中满是怜惜之意,问道。
李鄯摇了摇头。
二人相对无语,李鄯又向桐野千穗鞠了一躬,转身默默的出去了。
走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他觉得心里有一点悲伤,悲伤得让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而原本从他踏上乾国的土地,他就下了决心要做一个男子汉,绝不再软弱和流泪。
他无声地穿过回廊,寂寂的没有一个人。夜深人静,蛙声嘹亮。
他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住处现在只有一片黑,听不见任何人声。
黑暗的笼子。
鸟笼?
李鄯想真的是鸟笼啊,而且这个笼子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漫无边际地游荡,走走停停,最后他忽然看见了虚掩的宫门,看起来有些眼熟。他信手推开门,看见月光洒满了步道,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哗哗的叶子在风里发声。他再往里走,正殿里面已经清空了,四面镂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银。他觉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微风鼓着椽子间缠绕的金纱,一起一落。
他渐渐地困了,又觉得身上冷。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身上。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