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蝶  第2节

类别: 古代 | 武侠 | 言情   作者:席绢  书名:囚蝶  更新时间:2010-01-01
 
第一章

“燕楼”的内部斗争从来没有偃息过。

前任楼主水浩瀚在世时,放任他的徒弟自相残杀,因为他坚信能在险恶环境里活过

来的人,才是唯一的菁英,才有资格向他争取楼主之位。

燕楼,是一个拿钱取命的江湖组织,既是这样一个嗜血组织,它的领头就不能是一

个毫无功绩、无法服众的人。通往楼主之路,绝对是腥风血雨、踩着阵亡者的尸体当阶

梯,进而登上宝座。

杀伐是被鼓励允许的!只要你有意角逐楼主,就必经这样的路:若你不想走这一遭,

那就选边站吧!押宝于你想效忠的那一方,一旦押失败了,就是跟着身亡而已。

只不过,水浩瀚这辈子最大的失误是,他没料到当竞争的杀伐结束之后,他竟是接

着被挑战的人!被他一手养大的接班人,挑战、夺权、一步步蚕食势力,新接班人根本

不耐烦等到他百年之后再顺理成章接位。

他胜了,便要取得他获胜时该得的奖赏——楼主之位。马上!

被挑战,被斗倒,直到死亡那一刻,水浩瀚的权力被剥夺殆尽,饮恨而终。

而这样,并不是结束。

燕楼内的波涛暗涌,正蛰伏酝酿着。

不管密谋着分裂或是权力重新拆解分配,新的事端,必然会启开。

而现在,也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

叶惊鸿有许多女人,纵使他其实不是个沉湎于色欲的男人。

“奴家千纤,今日特来给姐姐请安。”一名身段迷人、面容姣好的女子,婷婷然弯

膝一福,

这是一个很甜美的女子,连声音都是酥人心魂、娇媚入骨。就算是英雄铁汉听了,

怕也要当下气短起来,再也记不起啥豪心壮志啦!

但是,被这个美媚地女子恭敬请安的人——一名女子,却像是半分感觉也没有,没

有停下步履,缓缓地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持续她的行进速度。春天的花海兜拢在她身

侧,漫天飞舞的各色彩蝶,妆点出春天活泼亮丽的景致,让那名置身于其中的白衣女子,

被烘托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穿过花海,莹白裙摆消失在拱门的转弯处,留下满园春色兀自喧闹……

“哼!”冷冷一哼,那名始终行着礼的女子千纤,这时才直立起身。“得意个什么

呀!也不过是个过气的。”

“哎!小姐,这可不是这么说。到底她是个大妾嘛!楼主平日压根儿不管后头女人

家的事,一旦有什么纠纷,都是听蝶夫人的话作数,谁敢不多巴结她一下哪?!”旁边

服侍的丫头提点着自家主子。

这些传言,千纤在进燕楼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了,可她就是不服气。

“什么大妾?楼主什么仪式都没给她办过,充其量她不就跟咱们大伙一样,都是侍

妾罢了。她根本不受宠不是吗?”这是最令她百思不解的地方。

从不见这位蝶夫人待别被宠幸过,可她就是被楼主默许了治理“后宫”的权力。真

是不服气!她又不是正妻,凭什么身分高人一等?

丫鬟忙将她从膳房打听来的种种说与主子听——

“可听说楼主钟意她的不吵不闹呀!蝶夫人不争宠又忠实,也从不在楼主面前说三

道四,这就是她还能待在燕楼的原因。”

千纤闻言,想了一下,道:

“那就是说,我无须当她是威胁喽?”

“当她是管事的不就成了吗?横竖碍不着小姐的路。”

说的也是,又不是楼主宠爱的女人,还费什么心思斗她?赶紧把自己打扮得美丽无

双争取绝对的注意力才是正事。千纤轻哼了声:

“等我成了夫人,第一个就是要撵走她,什么德行嘛!高高在上的。”

“可不是吗?没多少好日子过了,也不多多计量,真当燕楼要养她一辈子吗?”丫

鬟当然极力应和自家主子。

主仆俩扭身往另一边的月牙门走去,不时还传来对蝶夫人的冷言苛语——那模样神

情,就跟其他的女人一样。

六年了,跟在他身边六年了。呵……已经六年了呀!

一个有主儿的女人,已经二十岁的女人,她是怎么过生活的呢?给夫婿小儿绣绣花、

裁裁新衣?每天想的都是下一顿膳食的菜色配料应该如何?要是在官家,还得费神想着

要如何帮夫婿打点疏通仕途之路,往夫人帮下手,务求自家官人的一路顺遂……

但不是,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江湖煞星的女人,连妾也算不上。

所以她不为别人绣花、没替人裁衣。什么也不为他人做,也没这个必要,要真是做

了,才叫做自讨没趣。

这样的日子呀……能一直平淡下去,也真是福气了。就算别人对她议论纷纷,指指

点点,又怎么样呢?那些人横竖与她是没干碍的。在燕楼里,除了叶惊鸿,大家又在乎

到谁了呢?所以她,不过是随俗了而已。

她是裘蝶,叶惊鸿第一个带回燕楼的女人。那年她十四,而他二十二,都没有足够

的成熟,与正确的判断力——

她不该跟着他回来;而他也不该带她回来的。

可是,一切就这么着了,然后牵扯到今天。

有时他来她房里,不见得是索欢,通常是带着疲惫,然后搂着她,在床被之间沉寂

独思。怀里有她,彼此心却好远,相依偎,只是取暖。

他们的关系,比较像是在茫茫人海里最孑然的两抹孤魅,偶尔撞击在一块,就会习

惯性相依,不需要有感情的。她是孤独一人了,寄身于天地之间,哪里都一样,不会温

暖的。就像她偏冷的体质相同。叶惊鸿也是冷的,这一个她从没了解过的复杂男子,身

子总也是冷凉。在冬天时,他们总要偎得久了,才能逐渐温暖起来,在那之前的适应,

其实并不宜人。

她的活动范围通常不出“蝶阁”。这蝶阁小小的,千过只一间卧房与一间花厅,没

给奴仆歇息的地方,晚上自然也就没有丫头陪睡壮胆。当初她就没跟他要,还需要壮什

么胆呢?在她见识过修罗地狱场之后,人世间还有什么可惊吓到她的呢?通常晚膳一用

毕,她便让丫鬟退下歇息了。留下一盏灯,陪伴自己。

会不会这样的简单平静,也正是叶惊鸿要的呢?所以他没让太多人来这边走动。他

是太警觉的人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可人总不是草木,再顽强厉害的人,也

是需要休息的,所以这里,正好给他休息。

丫鬟间都传说楼主极少来她这儿,可她们却不知,叶惊鸿总是夜深人静才来的,坐

躺在她身边,有时即使只是假寐,也算是真正歇息了……

“又发呆?”低沉的声音投入寂然的暗夜里,像石子穿越古井波心,晃起一波波微

是深夜了……她恍然回神,怎么这么快?记得才刚刚吃完晚膳的,怎么才坐下来一

会儿,夜已经深了?

他总是在深夜里到来,那现在,是深夜了吧?

她站起身,将手上原本绣着的鞋样放进绣篮里,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把外袍脱下,然

后拿巾帕给他洗脸。虽是春寒料峭,但是他从不用温水洗脸的。他这样的人,随时处在

危机中,并不允许自己有太多的享受。他以前说过,享受是堕落的开始。

他随性靠坐在床缘,眼光跟着她的举止移动,直到巾帕覆上他面孔,慑人的视线才

稍止片刻。巾帕移开后,她才又对上他那双比别人颜色浅些的眼珠子。他总是这样直勾

勾看着她,虽然已是很习惯了,但有时没太多防备,还是会教他给看得心慌。

到底他是在看些什么呢?这是她心里多年的疑问,但却不想问出口。他与她之间,

无须太多交心与了解。

“你常发呆,是在想些什么?”难得的,他今天竟会这么问。

她微怔,声音细细的,与静夜融成不起眼的一体:“没什么的。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什么事情,又叫做有用了呢?”他笑哼,一贯愤世嫉俗的轻慢神色。

她在桌几与梳妆台两边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在他未闭上眼时靠近眠床。清醒的他,

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虽然跟了他六年,没有更加亲密,只让她面对他时更想逃……她想,每一个够了解

叶惊鸿的人,都会希望从未与这个人有过交集吧?无论是在恩或怨上。他实在是一个太

难对付的人呀!

她的小伎俩没有得逞太久,因为他开口了:

“过来。”

不想过去。但,怎敢违拗?就算有很多理由可以推拒,她也说不出口的。于是,她

垂下螓首,缓缓走过去,他坐在床的外缘,那也就是说,她必须爬过他,躺到内侧去。

有些认命,她一双莲足摆脱了绣鞋的包覆,才屈上一膝上床榻,便落入了他冷凉的

怀抱……呀!今夜他是钟意体肤相触的。心中微叹,身子顺从地在他怀中柔软嵌合,由

着他去。

一屡劲风弹灭了烛火,满室的阗暗,是他喜欢的色调。

“你实在是个适合我的女人。”他在她雪白的耳廓边缘舔舐,让她无法自己地微颤,

总是禁不住他恣意的逗弄,像是把她当成什么稀奇好玩的宠物一般测试玩弄,只要兴致

一来,往往乐此不疲。

不,她一点也不适合他!从来不!

心里这么驳斥着,但是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怎么不说话?”他问。

“……要……说什么?”她微弱地问。

“说说一些女人家的琐事,说一些日常生活的不满,或者是抱怨我多给了哪个几疋

布、又是多给了哪个几两月钱。”不舔她了,将她身子扶正,鼻尖相触。屋内这么的暗,

可是他那双眼却像是无所阻碍,能笔直从她眼里透视进她心坎里。

裘蝶想保持沉默,可却也知道,他一旦问了话,断不容许别人以沉默来搪塞他。也

许他正在为女人烦心吧?正需要跟她说说话来纡解一下吧?

只好道:

“爷……究竟是多给了哪个布?多给了哪个钱?”要她陪着玩兴师问罪这事儿,总

得先提点她个主儿吧?她才好照着他要的说下去。

不知怎地,他笑了。像是她已经说了什么取悦他的笑话一般,让他如此的笑不可抑。

因笑而起伏的胸膛震动着她的身子,她不习惯这样的触动,于是悄悄地将身子滑落于床

的内侧。也许等他笑够了,愿意放她一个好眠吧?

可惜叶惊鸿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既然你消息如此不灵通,那就由我来提点了。住湖边的那个红头发的,还有住竹

子里那个不吃饭只喝露水的,你有印象吗?”他的女人不多,大概六七个吧。不过他叫

得出名宇的只有她——裘蝶。

因为好记,也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在一个很奇怪的情形下,两人兜在一块,

说不上好或不好,就是这么过了这些年。

“听说她们最近很受宠,分到的物量也就多了。”他平平陈述,感觉是事不关己的。

“听说?听哪个谁说?”她问。

“我也想知道是哪个谁在说,而又是谁允了她们多拿的特权?”

裘蝶沉默了下,想起两个月前他不在燕楼里,几个女人趁机来烦她,非要她给些物

质上的好处才肯罢休。她懒得处理,叫管事把她分配到的布匹绸缎以及银两给分出去,

然后关上蝶阁的大门,谁来求见都不开,好不容易耳根才清静下来。看来她做得不够周

全,让他知道了,也被这个烦到了。

“你怪我吗?”她问。“怪我把东西分出去?”

他转身,她眼一花,螓首已被安栖在软枕上,而他居高临下,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你该知道,这种事开了例通常后患无穷。”

但当下若不这么做,她的耳根不会清静。何况她们要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

计较些什么?

“没关系。”她只能这么答,被他的气息扰得自己心都乱了,有些无措地别开小脸,

想躲开一些什么暧昧,但其实这样做不过是徒然,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还有什么事是觉得有关系的呢?”他问,然后自己笑着答了:“是了,你孤身

一人在世,除了一条命,也没个其它了。可你连命也不在乎,像是随时欢迎老天取走一

般,这样的人,就算天下至宝放你眼前,也可随时丢弃吧?!”

他今天……为何这般多话?这样的兴致所为何来?她不懂,于是更加小心。

“爷?”

突然,一抹清凉的物品贴放在她颈项间,凉得她无防备的肌肤猛起—阵战栗。是

……什么东西?他将什么东西放在她颈子上呢?

“这是?”她伸手触摸,感觉像是拇指大小的玉佩。

“冰魄寒蝉。”他的语气带笑,并道:“放你这儿,不许离身。”

他的命令让她察觉这叫“冰魄寒蝉”的东西应该相当贵重才是。

“也许爷应当藏在库房里……”

“不,就放你这里。”

“为……为什么?这种丢不得的东西……”他的语气是否有些恶意?她猜着。

“没说丢不得。只不过会有些麻烦而已!”像是她的慌乱取悦了他,他的口气更

轻松了。

“那……若是我丢掉了……”

“若是丢掉,你就得赔我更有价值的东西。”

她不明白,她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称之为有价值?不待她问,他又迳自说了:“你

知道,燕楼不做赔本生意,我燕楼主更是不。”

想来,他的言行与举止,是不需要她回应的了。于是她咽下一声叹息,不作声了。

如果他龙心大悦了,应该愿意给她一个好眠。

一段沉默之后,她以为今晚算是过完了,他也该歇息了,正昏昏欲睡时,他的声音

又从耳边传来——

“裘蝶……”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着。

“给我生个娃儿,如何?”

给我生个娃儿,如何?

多么轻描淡写的口气,像在说天气,也像在闲谈别的不相干的事件那般。

可这句话,却害她一夜无眠了。

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要孩子?他根本不具备当父亲的条件!何况……他与她,没名

没份,生个孩子下来做啥?受人奚笑羞辱吗?

不!她不!她不要为他孕育孩子!

若他针对生儿育女这事有兴趣,就赶紧把他与水小姐的事情办一办吧!

水柔柔,叶惊鸿的未婚妻。

四年前水浩瀚楼主病逝前,在各大堂主面前亲自宣布这件婚事,虽然之后四年来,

不再有人提起——因为忙于内部的分化与斗争,可这件事,听过的人都不会忘。只不过

也不会有人刻意提起罢了!

大家都怕叶惊鸿,也没人知道他对这件婚约抱持着怎样的看法;而另一个正主儿

——水柔柔,对这件事也没怎么慎重看待的样子,因为这两三年来,她老是率着一批人

在外头打探一名男子的消息,看起来心有别属似的。

这两个燕楼里最具威望的人,其感情的纠葛上是扑朔迷离的,外人看不清楚之余,

半点也不敢自以为是的代为出头些什么。听说数年前一个倚老卖老的长老自作主张地要

求两人择吉成婚,好给燕楼添添喜,但他的下场是被迫到大雪山去养老,不必回来了。

而且,为了防止他体力太好的跑回来,听说还给他服了化功散,以确定他永远无法再在

燕楼出现。

从此谁还敢说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叶惊鸿与水柔柔这一双未婚夫妻想这么的耗到什么时候,不过对江湖人

来说,有没有成婚,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可她不同,纵使现在依附着他过日子,而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耗度亦无妨,但是

若是还想到生子这件事,她便无法接受了。毕竟……她还是有根深柢固的官家千金教养,

许多事,尤其是关系到下一代的,不能不慎重。她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孕育孩子,更别

说他还是一个亡命江湖的人了;一个随时可能丧命的人,凭什么要求做一个父亲?太可

笑了!

或许……他只是在说笑呢?

想到这里,她缓缓摊开握紧的掌心。那冰魄寒蝉,被她握得温热了,仔细端详,依

稀可以看到白玉里那抹红得像血珠的色彩,像是会流动一般……多奇怪的一只羊脂白玉

呀!它的身价大概便是这么来的吧?

总觉得他对她有着一种恶意,不知道这感觉打哪来,但是她长久以来便是这么对他

戒慎着。

这玉……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他亲手送给她的东西很少很少,一些玉饰金钏大多都是吩咐管事大娘送过来的,他

一个大男人,不屑儿女情长……何况,他与她也不是什么儿女情长。

以前,他送过她一只银貂,很凶,野性未驯,结果咬了她一口,害她中毒昏迷三天,

后来还是灌她喝下了银貂血,才苏醒过来。

第二次送她东西,是不知打哪夺来的冰蚕软甲,说是刀枪不入,结果还没逼她穿上,

她便被有心夺宝衣的人给刺了一刀。当然,那人的下场非常凄惨就是。可她还是为此养

病两个月。

无妄之灾哪!他送的东西,向来是招祸的。

现在,他又送来这个,这回……她会如何?

缺条腿?或断只胳膊?

唉……

实在说,叶惊鸿真的是一个江湖煞星。

而她,自然得遭波及,很认命了。

谁教自六年前,她与他,就这么缠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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