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更沉重地压向地面,笼盖了苍茫的田野、道路。雪花先是小朵小朵,柳絮般的轻轻飘飞,然后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风绞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迷漫了整个天地。
苏克萨哈裹了裹貂裘,从苍茫的雪野中收回目光,他的心里也如同这景象,感到迷茫和寒意。
作为殿后的辅政大臣,苏克萨哈可以说是被委以重任,也可以说是被排挤冷落。因为殿后固然重要,却也是相当危险的事情。
现在,这个危险已经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逼近,急迫到了关系生死存亡的严重程度。
刚刚得到明军占据榆关,切断了东退之路的时候,苏克萨哈虽然心惊,但还未到绝望的时候。在他看来,明军利用海路运兵的数量是有限的,不过是打了己方一个冷不防,也是己军分散开来护送东退族人的缘故。也就是说敌人看起来正击中己方要害,却多半是虚张声势而已。
况且,归师勿遏,这是兵法上说的真理。急于回到辽东,回到安全地方的族人,面对挡路的敌人,势必会爆发出强烈的求生,个个拼死作战,自然不难击败敌人,重新打通东退之路。
所以,苏克萨哈在敌情并不明确的情况下,坐镇迁安到处传令,集结了七千多部队,由都统葛褚哈、御前侍卫讷谟率领,前往抚宁交战厮杀。
就在昨日,前方传来急报,述说作战失败。明军兵多将广,战阵严整,又有地利优势,葛褚哈等人虽督师猛力攻打,损失惨重却不得寸进。只得暂时退回卢龙县,请求增派援军,或者另示命令。
苏克萨哈这才大吃一惊,知道自己判断有误,明军不是偏师张势,而是确实有重兵阻截。而这一番折腾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不知道追击的明军到了何处,是距离尚远,还是很快将至。
同时,一个两难的选择也摆在了他的面前。是继续调兵打通到山海关的道路,还是转道而行。委实难以抉择。依据目前的情报,明军兵力很雄厚,单靠一边的攻击恐怕难以奏效。但讯息阻隔,要联络东面的友军前后夹击,便要派人间道潜越,等联络妥当,不知又要耽搁多长时间。如果转道而行,便只能北走遵化。由边墙入漠南蒙古,再转道回辽东。
时值寒冬,又降下大雪。道路遥远自不必说,漠南蒙古诸部是个什么态度也值得忧虑。在东退的过程中,很多蒙古人已经表现出不善的态度,或不甘驱使,或劫掠后逃窜。更不要说察哈尔蒙古,早就有仇视清廷的迹象。有很大可能会趁机集结兵力杀戮劫掠一番。
苏克萨哈有些举棋不定,下面也是分成两派激烈争论。不断向他施压。葛褚哈和讷谟等人在与明军交战后显然有些怯战了,反正他们是骑兵。从漠南回辽东,路途固然遥远,但对他们的影响应该在可承受的范围;而族人中的大多数却还希望军队能够奋勇作战,打通就近回家的道路,使他们不必顶风冒雪,跋涉千里。
迁安县内已经人满为患,从东面退下来的,从西面赶上来的,有满人的官员、亲眷以及普通族人,也有汉人的官员和家眷。天天因为争抢房屋、粮食、烧柴而吵闹打斗,一副乱哄哄的景象,告状的让苏克萨哈烦不胜烦。
“大人,大人。”御前侍卫泰必图喊叫着闯了进来,他是鳌拜的亲信,留在苏克萨哈身边倒是监视多于帮助,“是东是北,赶快定出行止吧!都窝在这里,等明军追上来,可就全完蛋了。”
苏克萨哈冷哼了一声,往东是孤注一掷,往北则是九死一生,他下令倒是容易,可这后果也要他一个人承担了。
沉吟了一下,苏克萨哈沉声问道:“现在又集结了多少人马?如果兵不过万,往东冲恐怕还是难有作为。”
泰必图仗着鳌拜的势,对苏克萨哈也不是很尊重,听到问话不由得骂骂咧咧地发泄道:“甭提了。听到前面有明军挡路,我军初战不利,要增兵再战的消息,那些蒙古混蛋连夜跑了大半,还抢走了不少马匹和财物。现在啊,现在只有四千多人。”
“如果族人也拿刀拼杀,能凑出多少人马?”苏克萨哈咬了咬牙,眼中射出了狠毒的目光,“再加上那些汉人,让他们打头阵,浪费敌人的子弹也是好的吧?”
泰必图心中一惊,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停顿了半晌,犹豫着说道:“苏公,明军兵多势大,孤注一掷的话虽然有可能突破阻截,可大战下来又能剩下多少人?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走遵化出边墙,路途是远了点,可也比硬往敌人枪炮上撞合算吧?”
“表面上看是这样。”苏克萨哈冷冷地说道:“但实际上可能更糟。蒙古诸部已有离心之势,走漠南恐怕不得安宁。再者,冰天雪地,千里迢迢,族人不死于刀枪,也会大批倒毙于路。”
泰必图想了想,说道:“咱们有数千勇士,再动员族人,总能得兵近万,可保路途平安。带的粮食若是不够,可用财货与漠南蒙古诸部交换。若决意东进,则是决死之战,再无退路。无论怎样,都要早作决断,以免明军追击而至。”
苏克萨哈心中暗自叹息,泰必图没有直说,但话中的倾向性很明显,那就是不希望拼个鱼死网破。
“明军阻隔,山海关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也肯定会派出军队前来救援。”苏克萨哈思虑再三,决定再等两天,等山海关的友军行动起来,毕竟这是最近的回家之路,两面夹击的胜算也大大增加。
“把集结好的部队调上去,准备与友军配合,击破明军阻挡。”苏克萨哈不可置疑地下了命令,“族人全部动员成军,男丁与壮妇都发兵器,负责迁安的防御,并弹压混乱。”
泰必图见到苏克萨哈如此绝决,自己倒怯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我把汉人精壮者也挑选出来,让他们随军前往卢龙县。另外,将集结好的军队抽出两千,前往丰润县驻守,苏公觉得如何?”
“好,这是万全之举。”苏克萨哈对这些汉人没有什么怜悯之心,族人都动员了,他们哪能闲着?至于丰润县,正是他们东归不得,转而后退并转往遵化的要地,派兵防守也无可厚非。
命令一下,迁安城内立时一片混乱,哭嚎声随处可闻。满人倒还好,没有太多的粗暴手段,汉人则是强拉硬拽,稍不顺从便是连踢带打,甚至是皮鞭猛抽。
从京师撤退时,一众满汉官员虽是仓惶,但局势亦未败坏到如此的程度。家人僮仆跟随,大车小辆行进,还算不上狼狈。现在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众人都有大难临头的感觉。如今家人僮仆被强征而走,马匹亦被从车上卸下,只剩下了老幼妇女,守着运不走的家财嚎哭无奈,与难民已经相差不多。
人刚被征走,苏克萨哈又下了一道命令,搜集所有粮草,以后要统一分配食用。这一下子,可是把众人的性命都捏在了手里。冰天雪地之中,没有吃食便是死路一条,想跑都跑不掉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些汉官有老有少,老的颇有些是明朝旧臣,卖身投靠后,成为新朝新贵;少的则禀持“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信条,谁管民族大义,谁管何人当政?现在这些汉官僮仆全无,所携粮食亦被搜刮,都觉苦不堪言,却也是自作自受。
成天喊着“满汉一家”,而到了现在却形同狗屁。那满人亲贵眷属虽被动员征召,却还留下几个下人侍候,对汉人更是不屑一顾,管你是什么品级,什么官阶,都不过是满人的奴才罢了。所以,在争抢房屋、烧柴的时候更加的跋扈无礼,很多汉官家眷被打骂而出,无房可住,只能一家人挤进柴房、牲口圈、窝棚,或是露宿于外。
车轮在积雪中缓慢滚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骡马喷出白色的雾气,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范永斗微微挑开车帘,寒风夹着雪花立刻扑面而来,瞬间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他急忙缩回手,只依稀记得那只看过一眼的路旁摇晃的稀疏的小树棵子。
离开祖地介休后,范家上百号人,二十几辆大车便赶赴京师,准备先静观其变,再作是否退到辽东的打算。人多东西多,范家走得并不快,刚到京师便是满清开始大撤退的时候。范家虽也想快逃,但此时皇商的名头却没有了昔日的风光,满人亲贵、汉人高官比比皆是,这缓行于路的车队正是阻碍,谁还对范家客气。
所以,范家的车队只好停在途经的一个小村镇里,先让如狼似虎的满人,和位高爵显的汉官先行,便渐渐落在了后面。现在呢,车队过了丰润县,正向卢龙县前进。
一阵人喊马嘶从外面传来,范永斗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再伸开车帘。过了一会儿,喧嚣声渐渐远去,车辆竟慢慢停了下来。
“父亲大人。”车帘一挑,伴着寒气,范三拔跳了上来,一脸的惶急,“不好了,听刚才那伙人说,明军在抚宁堵住了去往山海关的道路,清军攻之不克,都被窝在了卢龙县。”
范永斗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冷得瑟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