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兴算是直言不讳了,连如何策划都坦承相告,这既表明了信任,又让李定国对永历的将来能够安心。
“遥奉今上为太上皇,以殿下的仁厚和自信,今上应不会有被锁南宫之事。”心腹幕僚高应雷虽没给出直接建议,但倾向性还是很强的。
景泰帝登基,第二年接回被瓦刺俘虏的英宗,并从此将英宗锁在南宫,整整七年。七年里,景泰帝不但将南宫大门上锁灌铅,甚至加派锦衣卫严密看管,连食物都只能通过小洞递入。
有时候,吃穿不足,导致太上皇的原配钱皇后不得不自己做些女红,托人带出去变卖,以补家用。为免有人联络被软禁的太上皇,景泰帝甚至把南宫附近的树木砍伐殆尽,让人无法藏匿。
景泰帝重用大臣于谦等人,治理国政,颇为有序,但他软禁兄长,甚至于景泰三年执意废掉皇太子朱见浚,换上自己的儿子朱见济,这种种作为,颇让后人诟病。
高应雷的意思很明显,朱永兴比景泰帝更强势,为人也更自信,凭永历的懦弱,他自不必担心其复辟,也就不会象景泰帝那样严加防范,甚至到了严苛的程度。
晋王李定国其实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大厦将倾时岷世子出缅入滇,收拾人心,聚拢残军,亲临战阵,屡番血战,才挽救了危局;其后更是纵横捭阖,伐安南,结暹罗,联英法等西夷,使大局逐渐扭转;今时更是宗室亲征,慑服吴三桂,一举光复了大江以南。攻克神京,立下不世奇功。凭功绩,凭英明神武,取永历而代之不可谓不是名望所至、大势所趋。
但永历对他的重恩,又使他不能轻易说出支持岷藩的话,以免有人物议。说他是忘恩负义,趋炎附势之辈。
高应雷看出了李定国的犹豫和忧虑,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现在的形势看得更清晰、全面。
军队呢,不说将领们都加官晋爵,便说士兵,粮饷不缺,且死有恤,残有养。退役还有功田养家糊口;百姓呢,光复区生活安定,日子也在不断好转。国战虽然在打,可朱永兴并不过分盘剥百姓,且经常施恩,虽说很多是要在日后兑现,但对老百姓总是个盼头。
武将归心投效,文官也拥护朱永兴。从龙之功,拥立之功。谁不期待?等到朱永兴登基,讲武堂、书院出身的武将文臣岂不都成了天子门生?
也就是说,晋王李定国同不同意并没有多大关系,岷殿下只不过表示尊重之意。退一万步讲,晋王李定国真要武力相抗,别说庆阳王刘震、昌国公高文贵等将领不会同意。便是普通士兵,谁又肯为了那个远在缅甸的皇上丢弃光明的前程,而进行无谓的战斗。
再者,朱永兴也算是含蓄和厚道了。凭他现在的实力,便是直斥永历无德、无能。甚至无道,要取而代之,又能有多少反对的声音,多大的反对力量?
“大王,此种结果亦算是很好了。”高应雷苦笑了一下,说道:“岷藩即位,今上于缅人便如英宗在瓦刺人手中一样,既无法奇货可居,多半会礼送归国,以免激怒岷藩。如今半壁江山已光复,我军挟大胜之势,岂是缅人可敲诈,可抵挡的?大王就算不直言劝进,亦可委婉表示赞同之意。如此,岷藩即可安心即位,今上亦得安乐,大明得一中兴英主,军民百姓得一宽厚明君。为国,为民,大王一片赤心,又何必在意那些人言物议?”
“岷藩的才干和能力,吾是十分赞赏钦佩,且自愧不如的。”李定国脸色有些舒缓,苦笑着叹了口气,“按理说,他确实有这个资格和实力,但——”沉吟了半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大势所趋啊,岷藩不是靠阴谋诡计,不是靠虚言诈取,他若能登大宝,确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罢了,早知有今日,却还矫情什么?便按你说的意思,给殿下回信吧!”
孝陵被用作正统地位转换的象征,早在明初即已有之,只不过那时还只是朱家内部轮换而已。建文四年六月,燕王朱棣攻陷南京,宫中火起,建文帝不知所终。诸王群臣纷纷上表劝进,朱棣在象征性的推辞两次后,于己巳日,“谒孝陵”,虽然“唏嘘感慕,悲不能止”。但当礼毕后,百官再次“备法驾,奉宝玺”劝进时,朱棣没有再做过多推辞,最终登上皇位。
劝进与推辞,与其说是事不过三,不如说是形式上所必需的登极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这其中祭拜孝陵,昭示自身的正统性,就是不可或缺的最后一环。所以,在后人撰修的《明史》中,对此事的记载相当简洁:“己巳谒孝陵,遂自立为皇帝。”由此可见,明孝陵在政权交替之际的重要性。
崇祯十七年三月,崇祯帝自缢景山。于是,在南京拥立新帝就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一时间福王朱由崧、潞王朱常涝以及周王、桂王均有即位的可能,各方势力纷纷登场。直至五月初一福王朱由崧祭拜孝陵,才最终平息了这场明争暗斗。祭陵后的第三天,福王监国,半月后正式登极。孝陵在这场即位之争中,再次成为了正统地位的象征。
原定三月初一祭拜孝陵,但朱永兴突然身体不适,将日期推迟至三月十五。时间向后延了,但各项准备工作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大批官员自广州而来,一至南京,便着手清理帐目,分头接手各州县的管理。举凡库藏、各地存银、来往帐目、田土丁银收取凭单,尽数理顺分清。
虽然地方官员还有很多从缺,却因各地暂行军管,由各部队的宪兵维护治安。一些退役官兵很快会进入警备队,缺额则在乡勇义民中进行招募。各军队又派出小股人马,清剿溃兵,捕盗缉匪。地方很快便安定下来。
加上朱永兴免除数省漕粮示恩于民,大发土地票褒赏义民乡勇,又调拔粮食赈恤受到战争摧残的百姓,再有宣传机器造势,爱民仁厚之名立时在民间得到盛传。
老百姓是朴实的,要求也并不高。能吃饱肚皮,有衣服蔽身,能不受战乱之苦,在现阶段便已经是非常满足了。
二月二十六,邸报上突然登载了缅甸送来的国书,以供奉永历等君臣为由,索取巨额钱财,并对明军在边境驻军感到不安,要明军退出三宣六慰之地。使这片区域成为非武装区,以示无不利缅甸之举动。
此是何时?明军刚刚光复了大江以南,兵威正盛。之前为保永历君臣安全,已解除缅甸的藩属国地位,并送其金银等物,形似朝贡;现在蛮夷得寸进尺,再度要胁敲诈,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朱永兴和朝廷诸官员并未作决定。光复区已是一片沸腾。军队将领纷纷上书,表达激愤之情。请命出征,讨伐贪得无厌的蛮夷;民间舆论亦被掀起,老百姓也认为缅人过于贪婪,浑不把皇明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皇上懦弱,逃到缅甸避难。竟会被当作人质,大肆勒索。岷殿下与朝廷之前已经是屈己受辱,如今缅人更是贪求无度,着实可恨。
“出兵讨伐,震慑蛮夷!”、“绝不答应。以失中国之威!”起初的呼声很简单,几乎都是针对缅甸。
但三月初一,风向突然一变,湄公、河仙总督宗守义率先上书,慷慨奏曰:“蛮夷得志,欲留大驾,势必轻中国。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当倥偬之时,奉命留守,旋王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笃任贤能,励精政治,逐鞑虏而宗社乂安,再造之绩良云伟矣。”
朱永兴将宗守义的上书留之不发,但新任湖广总督黎维祚又上书,与宗守义所述一样,恳请朱永兴效景帝登基,以绝蛮夷要胁之念。接着是两广总督陈洪范,滇黔总督那嵩,四川巡抚杨名知……
随着文官争先恐后地上书,武将们也纷纷改换口径,劝进不断。谁不要做新朝功臣,谁不愿意在朱永兴面前留一个出身地位?闻到风声的文武百官,又有哪一个敢不上书劝进?只是稍迟一些,恐怕就是不可测的大祸,最少一条“心怀怨望”的罪名,就是稳稳落在头上了。
当然,这些已经是策划好的步骤,人员也已经沟通完毕,起先的都是朱永兴的心腹亲信,后面的自然有跟风之辈。于是,连光复区的民众百姓都知道,英明神武的岷殿下可能要在南京继位为帝了。
劝进风潮越来越大,都是以景帝代英宗之事为例,另立新君,以绝蛮夷之贪念,以安万民之心。最有份量的自然是晋王李定国的上书,虽未明言劝进,但也表示了对朱永兴功绩的肯定和钦佩,认定他是临危之际,救祖宗基业于危难之际的大功臣,并委婉地表示了对他的支持。
三月初十,朱永兴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表示自己虽薄有微功,然按嫡庶血脉,有鲁王在前,他万万不敢觊觎大位。
三月十一,鲁王朱以海出面坚辞,引述唐朝时宋王李成器对李隆基的辞让言语,“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岷王有巨功于国,且品行优秀,才能卓著,自己决不居岷王之上。请岷王以社稷黎民为重,登基称帝。”
三月十二,群臣齐至王府晋谒劝进,皆言:“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请殿下早正大位,以安军民之心,以副中外之望……”
朱永兴再度辞让,效古人禅让时三让而不受,以示谦逊。其实心中却不以为然,假模假式的,真是没劲。
三月十三,群臣再度劝进,跪泣不起,劝朱永兴称帝,应天景命,抚慰万民。
表面功夫做足了,三辞三让,朱永兴终天接受劝进,定于三月十五先亲祭明太祖陵,又遣内阁大臣张煌言等告祭昊天上帝。
三月十五,朱永兴率南京文武官员祭拜孝陵,史载“上由甬道旁行,谕扈从诸臣皆于门外下马。上行三跪九叩头礼,诣宝城前行三献礼;赏赉守陵内监及陵户人等有差。谕禁樵采。令地方官严加巡察,并致祭词。”
仪式是庄严肃穆的,朱永兴的态度是恭敬而谦卑的,礼数是尊崇的,祭陵的声势浩大也是具有轰动效果的。参加的人除所邀观礼者外,上至“垂白之叟”。下至“含哺之氓”,“父老从者数万人”,观者如堵。而在这热闹喧嚣的背后,一些事情已经无声无息地发生了转变。
“洪兴?”朱永兴的脑海中出现了西瓜刀、古惑仔,如果不是这些联想,这个年号其实很有意义,洪字取自高皇帝“洪武”年号;兴呢,有中兴、复兴之意,很合现在的形势。
轻轻摇了摇头。朱永兴甩开杂念,仔细看下面的国号。目前兵事正盛,他的意思是与众多开国君主所取的年号一样,要有张显武事之威的意思。
这样一来,可供选择的便少了。隆武、绍武、汉武、光武等等是不能用了,只剩下圣武、扬武、振武、昭武,而群臣多数支持用昭武作国号。圣武是圣明英武,称颂帝王之词。用的太滥,也不符张显武事的要求;扬武、振武则显得有些直白通俗。
只是这昭武——朱永兴记得历史上三藩之乱时。吴三桂在衡阳称帝,便是用的昭武年号。
“缮兵昭武,以临羣雄之隙。谓之致力于武备;万马嘶昭武,将军夜控弦。谓之显武扬威。”查如龙见朱永兴的手指在昭武上点了又点,犹豫难决的样子,便在旁引用古文解释了一句。
朱永兴点了点头。淡淡一笑,用朱砂笔在昭武上一圈。历史上没发生的事情,自己又何必萦怀,吴三桂是吴三桂,自己岂是他可比的?
自朱永兴决意废除太监制度后。虽以女官制度来代替几千年来的太监制度,却只限于礼仪、人事、法规、财务、衣食住行等等各项府内事务。或说是帮助朱永兴整理文案,做一些文字上的佐杂工作,以及草拟法令等重要事项,便由机要室处置。
机要室便相当于朱永兴的幕僚团、私人秘书团,如今又更名为总理处,选谨密者入内缮写参赞,并辅佐朱永兴处理政务。若是与以往的机构相比,总理处又相当于司礼监,乃是朱永兴近人,地位不可谓不高,影响不可谓不大。
眼见朱永兴马上便要登基为帝,总理处人员皆是喜在心中,态度愈加恭谨。朱永兴呢,到底还是有现代人习气,不喜欢无故拿大,是以平素与各人却是言笑不禁。
可如今,见到的人都是小心谨慎,礼数周到得令人心烦,能陪着说笑的人却是越来越少。那等闲的官员,将军,便是他赐坐亦是斜签着屁股,不敢落实了坐。需知古人最忌尊卑等级,四品官见一品官,依着皇明律令,便必需跪着说话,想起后世自已看的电视,那些什么格格,甚至百姓都可与皇帝言笑不禁,婉若家人,当真是荒唐无稽,想来可笑。
“陛下——”总理处官员潘永昌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微臣觉得这道要明发天下的禁妇人缠足的圣旨可以缓发?登基乃大喜之事,若是因此而——”
虽未登基,但大事已定,原来的属下都变成了微臣,称呼变了,礼仪也变了,让朱永兴还有点小不适应。
朱永兴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那便改圣旨为劝谕吧,令天下人知道缠足不好,慢慢改正也就是了。”
光复江南后,朱永兴这段时间也在观察,也在思索。他意识到传统的东西,在目前还是最好不要用命令法制强迫改正,除非天下安定,他可以放手施为,以强硬手段加以推行。
求治之心过于操切,反倒容易引起动乱。朱永兴放稳心态,认识到江南与其他地区的不同,治理手段暂时不能过于激烈。所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他觉得让臣下及民众知道他的好恶,时间可能要长一些,但传统和风俗还是可以改变的。
再比如科举,朱永兴倒是想废除八股取士,可也不能断然行之,要有一个缓冲期限。于是,他只好想了个变通的办法,让书院加大招生规模,细分专业教学,什么明经、明律、明算等等。然后呢,登基之后势必要开恩科,那些进士或者暂时可以做主官,却须有书院出身的官吏为辅;或者进士入书院再择专业进修,然后再任职地方,或是依专业充实各部。
对于那些贪婪的,免了漕粮依旧不让利于百姓的地主、豪绅,朱永兴暂时也不会公然降罪,而是令监察部记案。等到彻底光复了江山,再跟他们算总账。
当然,朱永兴也不是就这么放任不管。光复江南,获得了很多清朝官员的财产和田地,四川又需民开垦建设,一部分土地票可以在当地兑现,其余的则享受更优惠的政策,吸引民众前往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