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兴知道夜间作战的复杂性,如果敌我混杂,即便是戴带标志物,也很难发挥兵力优势。当然,穿插、分割这样的高级战术在夜里能打成什么样儿,只有天知道。尽量消除不确定因素,发挥兵力优势,以泰山压顶的姿态取得堂堂正正的胜利,这便是朱永兴要采取的战术。
“三面齐攻,稳步推进,将敌人压向江岸,最后无路可退。切记。”朱永兴竖起了一根手指,郑重地提醒道:“参战部队除佩戴标志外,各部主将亦要控制得当,要保持推进战线,稳步向前,不可冒进突击,招致混乱误伤。一个时辰后,总攻开始。”
“遵命!”众将齐声应喏。
“降者不杀,弃械免死。”朱永兴最后又叮嘱了一句,笑道:“咱们的地盘大了,挖矿、开荒、修路可是需要大批劳力。这免费的劳力嘛,更是多多益善。”
众将发出会心的笑声,纷纷向朱永兴告辞而退,前往各自部队调兵布置。
一片脽肿的白云缓缓从月亮的前面飘过,使月光变得朦胧,江水似乎也变得暗了一些。
两条小船从南岸悄悄划出,趁着这短暂的黯淡,向江水驶去。
夏国相回头望了一眼南面,清军猬集的地域内篝火点点,连战兵带辅兵,两万多人不是个小数字。可这些人,却还浑然不知几名主将已经悄然离开,无情地抛弃了他们。
弃军潜逃!我征战多年,也算是沙场宿将,却也背上了此等恶名。夏国相苦笑着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便逃吧。王爷说得对,我既是主将,又是王爷的女婿,若是战死或被俘,可是尽丢了王爷的脸面。
想到这里,夏国相似乎又得到了些安慰。但心却始终提着。逃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被江上的敌军船只发现,后果可想而知。
元江虽处旱季,但水流还是很急。两只小船只是靠桨划动,水手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便渐渐拉开了距离,并向下游漂移。
每条船上除了水手,只能装载三四个人,而为了保密。夏国相只是偷偷通知了几名官职最高的辽西旧将,还有同样是吴三桂女婿的卫朴。卫朴已经受了伤,萎靡地歪在船上,两眼无神,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两名水手努力掌握着方向,使船不致偏离太多。但另一只小船却不走运,或是水手的能力不够,已经向下游漂得太远了。
一支火箭突然射了出来。江中一艘负责监视清军动静的大船显然发现了异常,射出火箭照亮观察。漂得太远的那只小船被发现了。锣声响亮,又是两支的火箭射出。大船上人影晃动,紧接着亮光闪动,火枪、箭矢齐发。
完了!夏国相咬紧了嘴唇,卫朴和傅文元也转头观瞧,虽看不清脸色。看来也是十分紧张。
“快划,快。”傅文元连声催促,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朱永兴所下的命令,只要清军不再搭设浮桥,水师船只便不再冒着清军岸上红夷大炮轰击的危险封锁江面。而以监视预警为主。所以,船只分布得较为疏散,而且有意避开了南岸清军控制的这片江面。
只是这样一来,水师是减少了损失,却也给夏国相等人弃军潜逃的机会。在心惊胆战中,小船终于猛地一顿,停靠在岸边。夏国相长出了一口气,耳旁也听到傅文元、卫朴如蒙大赦般的喘息。
只是——夏国相趟水上岸时还不忘回头望了一眼,另一只小船已经无影无踪,显然是凶多吉少了。那船上可是有一个参将,两个护军统领,都是岳父的辽西旧将啊!他不由得叹息一声,直觉得背后冰凉,原来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炮声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夜的沉寂。南岸爆炸的火光一个接一个地迸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即便隔着江水,也听得清楚。
“伪宗室狠毒,竟然不顾士兵疲惫,连夜进攻。”吴三桂虽然在咒骂,但声音却显得无力而沮丧。
没错,吴三桂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被全歼,偷偷接出夏国相等人,也是以防万一。他已经沿江派出了骑兵,寻找合适的渡江地点。尽管江上有船只拦截预警,但距离远些,避开监视的船只,如果能找到一个江面狭窄的地点,也未必不能偷渡成功。
只是这需要时间,而对岸的明军的连夜进攻,显然打破了吴三桂的这个幻想,使他只能亲眼目睹自己的部队被消灭。那种悲哀和无奈,自然是异常沉重的。
没有了主将,部队将很快崩溃;有了主将,也难逃覆灭,只不过能多坚持些时间,给明军带来更大的杀伤。相比较而言,吴三桂还是更看重于两个女婿兼大将的生命。
“王爷,您还是回营休息吧!”夏国相已经换过了衣服,陪在吴三桂身边,他觉得站在这里看着对面军队被消灭,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便委婉地劝道。
“休息?”吴三桂轻轻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绝然地说道:“回营整顿兵马,撤兵。”
夏国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便醒悟过来,对岳父的决断感到钦佩。
征剿元江已告失败,目前所剩的军队不仅无法再进攻,反而要防备敌人的反攻倒算。扎营不走,除了维持一些颜面,根本就是毫无作用,并且要冒着很大的风险。等对岸的敌人腾出手来,再想安然撤退怕是不那么容易了。
撤兵,正是目前最为正确的行动,而且也是势在必行的做法。撤比不撤好,早撤比晚撤强。拿得起,放得下,既然败了,便承认。便面对,便做出最有利的决择,又何须顾及什么毫无用处的脸面?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吴三桂倒是把这句话理解得深透,诠释得彻底。
对岸的厮杀还在持续,而吴三桂已经毅然绝然地转身而去。连头也没有再回一次。
总攻的进程比预料中要快很多,清军失去了主将的统一指挥和督促弹压,军心士气更加低迷不振,在三面的猛攻碾压下,不到三个时辰便土崩瓦解。
夏国相和卫朴跑了!江上的船只截住了偷渡的另一条小船,两个水手和一个护军统领被火枪和箭矢打死,另两个清军将领则做了俘虏。经过审讯,水师才知道放跑了大鱼,急人派人前来报告。
有些遗憾。本来朱永兴还想着把这两个吴三桂的女婿或擒或斩,以此给吴三桂沉重的心理打击,或是折辱这个老汉奸一番。但事已至此,而且,朱永兴多少也有责任。所以,他并没有责怪水师疏忽,倒是赞扬了他们擒杀清军将领的功劳。
此战过后,吴三桂所率军队已经实力大损。攻守之势逆转,该是收拾这个老汉奸的时候了。朱永兴很快便把这点小遗憾抛开。开始筹谋以后的行动。有了船只相助,总兵力又占有优势,选择便显得多样。既可以从上游迂回渡江,相机切断清军的退路;又可以向下游运兵,重回蒙自,绕攻石屏;还可以两翼同时用兵。东西夹击江北清军大营。
凌晨,大局已定,朱永兴便在那嵩等人的劝说下,找了个房间睡觉休息。元江战役终于获胜,江北清军也难以再构成威胁。心中大定的朱永兴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直到天光大亮,他才醒过来,按照时间算,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
洗漱已毕,又随便吃了些东西,朱永兴便在亲卫的保护下,开始巡视。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令人惬意。元江不愧有“天然温室”、“哀牢明珠”的美誉,温度适合,气候宜人。
只是元江城周边,刚刚经过战争的摧磨,放眼望去,都是壕沟土堆、乱木横枝、残旗断兵,甚至还有未及收拾掩埋的尸体,更显得满目疮痍,悲凉凄惨。
这便是战争,破坏总比建设简单。朱永兴心中感叹,一路走来,但见众多明军已经分寨驻扎,只留哨兵巡查,显然还正在睡觉休息。虽已入冬,温度却还在十六七度,并没有挨冻受寒的担心。
几个将领办事用心,虽然部队大多在休息,但沿江依然派出了警戒部队,这令朱永兴感到放心和欣慰。
清军俘虏还未来得及甄别,战兵、辅兵混在一起,被看押在几块洼地内,总有一两万人,守卫也很严密。一旦放下武器投降,老虎也变成了羔羊,朱永兴倒并不担心这些家伙能生乱。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政治家都知道,瓦解敌人最有效的手段便是优待俘虏。朱永兴不敢自称政治家,也不准备什么优待。但不杀俘,或者说尽量少地杀俘,他还是能做到的。
何况,他与众将所说的免费劳力并不是玩笑之语。云南矿业发达,而支撑抗清大业必然要扩大开采和冶炼,是一刀砍了痛快,还是让有罪之人服有期或无期的苦力,创造价值来赎罪。只要用头脑好好想想,在这两者间做出选择,就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饱经战乱,人口缺乏,这是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如果有充足的人口,朱永兴完全有把握鲸吞安南,再移民充实,改变占领区的人员比例。但现在,他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并利用傀儡政权慢慢消化。
“殿下,汝阳王来了。”杨国骧拉了拉马头,靠近朱永兴,开口提醒道。
朱永兴轻轻点了点头,勒马向马宝等人迎了上去。
“参见殿下。”马宝等人率先下马,躬身施礼。
“免礼。”朱永兴笑得亲切,跳下战马,说道:“吾来得不是时候,让诸位难得休息了。”
“殿下言重了。”马宝笑着说道:“末将等身体康健,便是几日不合眼,也不妨事的。殿下,还请入营暂歇。”
“不了。”朱永兴摆了摆手,说道:“吾一进营,别再弄出动静。误了兵将们休息。”
“那,那末将等便随殿下巡察可好?”马宝显然是有事情,只是人多,似乎不好开口。
“甚好。”朱永兴含笑颌首,重新上马,在马宝、马惟兴等将的陪同下。继续巡视。
边走边看,队伍便拉开了距离。马宝见是个时机,向前提了提马,落后于朱永兴半个马头,躬身说道:“殿下,广国公一事,末将有失察之责,还请殿下降罪惩罚。”
朱永兴并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停顿了半晌,才开口缓缓说道:“广国公虽有欺瞒之罪,却无通敌之实,军情司的报告吾在路上便看到了。小惩大诫吧!至于什么失察之罪,汝阳王是托辞吧?想必是要为广国公说项吧?呵呵。”
马宝看着朱永兴的笑意,心中一定,不由得赧颜拱手,“殿下明察秋毫。末将这点小心思,一看就透。”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朱永兴转回头,感慨地说道:“吾读史书时,便深感南宋名将李显忠之有情有义、精忠无畏。他宁愿冒降罪的危险,亦要从金地接回结发妻子。然李显忠千里南渡投奔故国,一刀在手,独擒敌酋。固守城池,敌尸如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精忠报国,没有写在他的背上。但却写在了他的心里。”
“末将愿效李显忠,精忠报国。”马宝慨然而应,顿了一下,又降低了声调补充道:“助殿下成就千秋伟业,末将万死不辞。”
这话说得甚是露骨,朱永兴会心一笑,赞赏道:“李显忠出身绥德,汝阳王亦是甘陕英豪,效仿李显忠,甚或超越之,正当为平生志向。乱世纷争,扭转乾坤,正是好男儿一显身手,青史留名之时……”
朱永兴收住了话语,一骑扬尘,正由江边向这边急驰而来,不知军情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转头相视。
众人也都静默等候,心中猜测不一,脸上也显出凝重之色。
奔来的骑手滚鞍下马,敬礼报告道:“殿下,江上船只来报,江北清军似已退走,刚刚有数千骑兵开出大营,似是殿后部队。”
朱永兴不由得一愣,和马宝对视了一眼,马宝也觉意外,露出惊讶表情。
“走,去看看。”朱永兴对通信兵所说的“似已”、“似是”心存疑虑,索性来个眼见为实,方才踏实。
一行人纷纷勒转马头,跟在朱永兴身后,纵马向江边奔去。
到了江边,十几座简易栈桥已经修好,也有船停靠在岸边。朱永兴等人登上一艘大船,缓缓驶离,向对岸靠了过去。
望远镜视野中,清军江北大营旗帜还在,也有人影在寨墙后站立,但移动的却几乎没有。
朱永兴心中疑惑,却也不能马上确定。放下望远镜,便随手递给了马惟兴。
马宝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猜测着嘀咕道:“不对劲儿,很象是虚张旗帜。”
马惟兴看了一会儿,又把望远镜传给别的将领,轻轻摇头道:“依末将看,多半是座空营。”
船在近岸处停了下来,众人看得更仔细,更清楚。虽然都怀疑是座空营,但谁也不敢轻易确定。
“派人去侦察一下吧!”马宝转向朱永兴,请示道:“多调几条船过来,派几个骑兵上岸,如果有诈,也能接应他们上船而走。”
朱永兴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这个任务很危险,说是船只接应,若是营中有埋伏,估计便有侦察骑兵会牺牲。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尽早判断出清军的情况,才能尽快作出应对的计划。
一番折腾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朱永兴举着望远镜,终于看到侦察骑兵发来了信号。甚至还有一个胆大的家伙,爬上寨楼,将清军的旗帜一脚踹了下去。
“果然是座空营。”朱永兴翻了翻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摇头,“吴逆竟然就这么撤了,真是,真是想不到。会不会另有诡计,绕袭我军?”
“这怕是不大可能。”马宝想了想,说道:“敌军已经折损近半,丧失了进攻能力。估计是怕我军整顿完毕,过江来攻,方才连夜而退。”
“若我是清军主将,见事不可为,也是要撤退的。”马惟兴说道:“可要象吴逆这般干脆,却是做不到。”
朱永兴思索了一会儿,也想明白了。撤退无疑是当前吴三桂最好的选择,既保存了实力,又脱离了险地。估计多半是要驻扎石屏,瞄着元江。若是明军前去攻击,则主客之势改变,想取胜并不容易。何况,吴三桂还有可能得到增援,在兵力对比上也存在着改变的可能。
“可惜吾昨夜还想了很久,已经有了好几个攻打吴逆的方案。”朱永兴苦笑了一下,惋惜地连连摇头,“这下子全没用了。吴逆当断则断,倒是吾轻视他了。”
“吴逆虽有决断,但经此一战,已然丧胆,日后见殿下王旗,必无战心。”汝阳王马宝恭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