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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站起了身,在厅里来回踱了两步,长叹一声:“恩师毕竟是一代名相,败中求胜,反击伤人都能如此不露痕迹,远非苏威这种刻意打压别人,用心一看即知的粗鄙之人可比。他未必参与了太子的计划,但至少是在路上看出了太子的用心,所以干脆坚持到底,全力拼一把,最后再挑拨一下皇上对皇后的怒火。”
王世充点了点头:“但我想高仆射的用意,越国公和独孤皇后都能看出,所以今天夜里实在是很关键,就看独孤皇后如何做了,如果她能表现得非常谦恭,让皇上在群臣面前找回了面子,那太子和高仆射这招就算是彻底失败,接下来他能做的就只有等着独孤皇后的报复了。”
裴世矩的脸色一变,连忙说道:“你是说越国公已经看出了恩师的用心?”
王世充笑了起来,满面尘土的脸衬托出一口白牙:“弘大认为越国公跟着皇上回宫是作什么呢?”
一天之后,思玉楼地下的密室里,王世充与安遂家相对而坐,安遂家一遍遍地看着安遂玉的遗书,已经泣不成声。
昨天宫中剧变,安遂家今天找了个采办的借口出了宫,王世充也知道现在是重要关口,为了让安遂家知道猫鬼案的全部真相,坚定不移地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今天他把安遂玉为了保全自己和安遂家二人,甘心被高熲所驱使的事情也向安遂家透露了。现在对安遂家来说。杀妹妹的仇人是杨勇。而主谋是高熲,这个仇,不死不休!
安遂家抬起头,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痕,咬牙切齿地说道:“行满,我们一定要为妹妹报仇,废了杨勇,扳倒高熲!”
王世充点了点头:“主要还是杨勇。高熲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杨勇为了向皇蝶功,说杀就杀,这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你放心,我已经离开了高熲,就是为了找机会向杨勇复仇。昨天的尉迟女之事是个好机会,据我分析,此事应该是杨勇所为,目的就是想夺独孤皇后的宠。以保自己的位置,后来怎么样了?”
安遂家正色道:““昨天回宫之后。独孤皇后一直跪坐在寝宫的门口等着皇上,皇上一回去,她便泪流满面地向皇上请罪,乞求他的原谅。皇上在几个重臣面前找回了面子,就又高兴了起来,下令摆上酒宴,又让歌姬乐师献上歌舞,一直喝到卯时才让三个宰相回去,还说今天休朝一天。也多亏这样,我才找了个机会跑出来采办,今天我的时间不多,得早点回去。”
王世充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了,独孤皇后又一次靠着她非凡的才华和见识挺过了这次危机。
接下来无论是高颎还是太子,都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如果我料的不错的话,皇后会在王世积的案子上打开缺口,矛头直接对准高颎。
而独孤皇后这次也闹得太大,皇上在尉迟女身上尝到了甜头,只怕春心以后不可收拾,安兄,我估摸着宣嫔的机会可能要来了!”
安遂家满脸兴奋,狠狠地一击掌:“好啊,太好了,不是不报,时候未来,看来报仇的时候要到了,行满,你是说高熲要完蛋了吗?哈哈,只要他一完蛋,那杨勇肯定也在东宫呆不了多久啦!”
王世充一下子不说话,站起身踱了两步,最后长叹一声:“这应该主要取决于皇后是否肯网开一面了,本来猫鬼案上高颎维护了独孤皇后,但昨天他的那句话迟早会传到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何等的聪明之人,一定现在也在调查,是何人安排尉迟女在那个时刻出现在皇上面前。事发仓促,未必不会留下蛛丝马迹,结合他的那句话,我想皇后经过此事后,会对杨勇和高颎彻底绝望,出手也不会念旧情。
当然,最后决定高颎生死的人还是皇上,高颎毕竟跟了皇上几十年,感情还是有的。依我看来,皇上应该会夺高颎的官,但不至于下杀手,甚至很可能最后还会保留他的爵位。”
安遂家恨恨地说道:“那还是便宜他了,行满,我这就回宫,宫中的事情瞒不过我,是谁最近和尉迟女接触过,我很快就能查出来,然后会找机会向皇后透露。”
王世充站起身,笑着拍了拍安遂家的肩头:“一切当心,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五天后,大兴宫内,足可容纳数千人的大兴殿上,雅雀无声,数百名文臣武将都是朝服正装,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大殿上,脑门贴着地板,有些人还在微微地发抖。
而杨坚与独孤伽罗夫妇并肩坐在正上方的龙椅之上,难得地穿上了崭新的皇袍凤服,杨坚连冠冕也戴上了,冷峻阴沉的目光透过面前的十二条串着彩色小珠的旒,威严地直视着前面大殿上跪着的众臣们,手中却拿着一份供状。
独孤伽罗则是一身凤冠霞帔,凤目含威,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坐在龙椅边上的一个加座,直勾勾地盯着台下左首边第二位的高颎,一言不发。
王世充穿着大红官袍,跪伏于地,冷汗不停地从头上冒出,“啪啪啪”,一滴滴地落在这地板上,却是不敢抬手去擦。
昨天杨坚突然下令,今天要大朝会,在京的亲王爵爷,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都要参加,地点则在这个只有在重大节日或者讨论重大事件时才使用大兴正殿。
右边的武将队伍里,打头的是晋王杨广,而左边的文臣行列里,太子杨勇领衔,高颎次之。杨素则排在第三位。
杨坚夫妇今天都极难得地穿着皇帝皇后的正装上朝。二人神情冷峻严肃。甚至透着股杀气,全然没有平时上朝前那种平易近人,跟各位上了年纪的老臣主动打招呼,嘘寒问暖的作派。
杨坚今天一上来就拿出了一份供词,正是那半年前被夺官下狱的凉州总管王世积在狱中的口供,杨坚反常地亲自念起这份口供,上面都是王世积自已招认的一条条罪状:
第一条罪状,就是在杨坚代周之前。王世积曾秘密地跟高颎商量过,说我们都是大周的臣子,眼看社稷要沦灭,江山要易主,该怎么办?当时高颎听了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坚定地站在了杨坚的一边,但他也没有把王世积的这句话向杨坚举报。
第二条罪状,王世积在灭陈之战中立有战功,后来杨坚赏赐这些功臣,封他为上柱国。但王世积觉得杨坚为人刻薄小气。猜忌心重,便成天在家喝酒。也不与当朝的重臣好友们讨论政事。
结果杨坚以为他喝酒喝出病了,召他入宫,还当即请太医来帮他看诊,王世积一看要穿帮,就诡称这病在入宫前刚刚治好,趁着杨坚还没回过神来,就溜回了家,这是欺君之罪。
第三条罪状,前年王世积跟着汉王杨谅与左仆射高颎一起,率三十万大军征高丽,结果无功而返,回京后被转封为凉州总管。没过多久,他以前有一个叫皇甫孝谐的亲信,犯了罪后为了躲避处罚,逃到凉州找王世积寻求庇护。
结果王世积闭门不纳,眼睁睁地看着这皇甫孝谐在自己总管府的大门前被抓走,于是这个皇甫孝谐就恨上了王世积。后来此人被流放到桂州,混得很悲惨,新仇旧恨一起上了心头,便直接写奏折给杨坚,告发王世积图谋不轨,意欲谋反。
根据皇甫孝谐的举报,王世积曾经找道士给自己看相,那道士说他当为国主,而夫人则有皇后之相,王世积大喜,当场赏赐了那道士不少钱。
后来王世积被转封为凉州总管时,有亲信进言,说凉州一向盛产天下闻名的精兵猛士,可以图大事,而王世积想了半天,才说凉州地广人稀,非用武之地。
皇甫孝谐把自己知道的这两件事向上举报,杨坚看了后勃然大怒,直接召回王世积,下狱交大理寺审查。
结果这一查,把前面两件陈年旧事都查出来了,甚至连王世积给高颎、左卫大将军元旻和右卫大将军元胄赠送过好马的事也给抖了出来,于是他又多了条结交重臣和宿卫将领,存心不良的罪名。
最后一条罪名,也是最可怕的一条,在审讯的过程中,大理寺的官员还发现王世积作为一个长年在外的将领,对一些宫中之事竟然也知道不少,讯问之下,王世积最终交代这些事情是和高颎闲聊的时候听到的。
杨坚开始是在龙椅上一条条地读这些供词,读到后来声音语调越来越高,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动,最后站起了身,走下了台阶,直接站到了跪在地上的高颎面前,火山爆发一样的声音在这宽敞的大殿里回荡着,清楚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读完了供状的最后一个字,杨坚把这十余页的供词一卷,狠狠地扔在高颎脑袋前的地上,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龙椅,刚刚坐定,仍余怒未消,一抬手,重重地拍在右手的龙头扶手上,“咔啦”一声,那上等榆木所制的龙椅扶手竟然被他一拍两断。
“大理寺卿赵仲卿何在?”
赵仲卿叩了个响头,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整了整自己的朝服,不慌不忙地上前两步:“臣在。”
杨坚也不管那给拍断的龙头扶手,站起了身,大声问道:“王世积此案,该如何处理?”
赵仲卿抬起了头,黑黑的脸膛上透着一股杀气:“上柱国、凉州总管王世积,多年来对皇上心怀怨恨,有图谋不轨的言行,外加窥探宫中、私结重臣、欺君,数罪并罚,已经于半年前赐死于家中,妻子家人籍没为奴。”
杨坚点了点头,神色稍缓,嘴里迸出几个字:“他是该死!”紧接着杨坚那犀利如电。锋芒似刀的眼神一下子落到了高颎的身上。
赵仲卿一看杨坚的眼神。心中早已有数。事实上这份供词他在半年前就给了杨坚,当时杨坚初看时也没这么愤怒,尤其是主动让他隐瞒了高熲向王世积泄露宫中秘事之一条,现在却在这个场合公然大做文章,矛头直指高颎,连个傻子都看出杨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想打击的是高颎。
赵仲卿也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一看杨坚的意思已经如此清楚,便再无顾忌,朗声道:“臣以为,按苏纳言所制订的大隋律,不仅王世积图谋不轨,其罪当诛,与之相关联的高颎,元旻和元胄三人,身为大臣,私受其礼物而不上报。为臣不忠。
尤其是左仆射高颎,王世积在陛下登基前就忠心可疑。还试图拉拢高颎,这些高颎当年就知情不报,近几年来不仅继续与王世积往来,还将宫中机密泄露与此贼,臣请陛下将依律追究高颎的责任。”
赵仲卿说得一脸正气,掷地有声,说完后还偷偷地看了一眼苏威,却发现他毫无起来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又扫了一杨素,只见他动也不动,心中一下子有些忐忑起来,低下了头,等着杨坚的决定。
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臣以为高颎这么多年来一向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就为了这么一些小事罢他的职治他的罪,似有不妥!”
地上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五十多岁,须发斑白的老将军慨然出列,傲立于堂上,正是大隋名将,灭陈的首功之臣贺若弼。
开皇十二年的时候,杨素当上了右仆射,而贺若弼一直盯着的宰相位子落在他人手中,更是愤愤不平,经常作诗抒发胸中的怨气,结果被人举报。
杨坚剥夺了贺若弼的官职,贬为庶民,一年后又恢复了他的爵位,但不再安排任何实际职务,只是在逢年过节和大型朝会上邀请他参与。
但此人毕竟是一代名将,也有几分傲骨,过去也多次顶撞过杨坚,王世充看到他仗义执言,心中冷笑,高熲为相二十年,人脉果然不是盖的,现在就是这些被他举荐过的人出来站队报恩的时候了,只是这一回,他们恐怕错判了形势,王世充看了看跪在前面的裴世矩,只见他微微地发着抖,却没有一点站出来的意思。
有了贺若弼带头,又有几人起身上前为高颎求情,其中有吴州总管宇文弥,刑部尚书薛胄,兵部尚书、驸马柳述,民部尚书斛律孝卿等。一时间,“臣附议,请陛下赦免高仆射”,“请陛下念在高仆射多年忠心为国,劳苦功高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吧。”之类的声音不绝于耳。裴世矩咬了咬牙,也跟着站了出来,却是没有说一句话。
刑部尚书薛胄说,第一条罪状里所谓的没有告发王世积,那时候大家都是北周的臣子,连杨坚也是当时的北周丞相,大隋还没有建立,高颎此举并非不忠于大隋。
至于宫中之事泄露出去,朋友间有时候喝酒聊天高兴了有意无意地说漏一些事情,不能完全算是有意,所谓的图谋不轨、与人串通、企图背叛皇上的罪更是谈不上。
杨坚初始看到贺若弼站出来时,就嘴角抽了抽,等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尤其是自己的女婿柳述都为高颎求情时,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眉毛不停地跳动,随时都要发作。
突然,一直坐着不说话的独孤皇后站起了身,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本宫知道各位卿家都是高颎的多年同事好友,也有些是他的门生后学,但要论与他关系的亲近,有谁能与本宫相比?”
独孤伽罗看了一眼仍然伏地不起的高颎,声音变得痛缓而忧伤:“高颎年轻时就是先父的门客,甚至被先父赐姓独孤,连皇上这么多年也是直呼其独孤公而不是叫他高仆射,试问在座各位,哪位有此殊荣?皇上这么多年一直对他信任有加,除了看中他的能力,更看重他的忠诚!
可是这位高仆射又是怎么做的呢?仗着皇上对他的信任,仗着他和我们独孤家的关系,一直肆无忌惮的结党营私!甚至还在宫中布有耳目,打探起皇上的言行!
与那王世积就不用说了,在高大人眼里,他跟此人的朋友关系要胜过和皇上的君臣之谊,连谋逆之言都不告发,还把宫中的禁事向其泄露。还有贺若将军,你此刻肯出来为他说情,不就是因为和高颎的关系非同一般吗?”
贺若弼一听,马上跪倒在地,摸着自己的胸口,激动地说道:“臣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天日可鉴,从未与高大人有过任何私人交情,就是臣子间正常的互相走动和来往,也是几乎没有。”
独孤伽罗冷笑了一声:“贺若将军好健忘啊,想你在灭陈回来之后,在这朝堂之上自称功劳第一,谁也无法与你相比,不要说韩擒虎韩将军了,就是连当时作为你上司的高仆射,当时你也没放在眼里,这才过去了七八年,你就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