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船到了蒙城的港口,全部卸下,子柏风命人把另外一艘船驶了过来。
那是一艘摆子船,来自中曲山粮商的船,因为这种船上行不易,造价也不高,所以中曲山的粮商经常是买一送一,买粮赠船的。
七八艘小船都放不下去的武器,装在摆子船里面,吃水线才降了一点点,再加上十来条大汉,也是稳稳当当的。
但是,这次却不仅仅是这一艘摆子船,后面还有五艘摆子船,那是中曲山粮商的船。
这些天,除了准备武器生意,子柏风还筹划了另外一笔生意。
其实这笔生意早在流民开始涌入九燕乡的时候,子柏风就已经开始筹划了,知道战争一来,许多东西都会涨价,特别是战争物资,而战争物资中,最重要的就是粮草与兵器。
所以子柏风向中曲山的粮商展示了自己的力量,说服他们,说自己提供保护,让他们和子柏风的商队一起去南方卖粮。
商人总是逐利的,正所谓资本有了百分之二十的利润便活跃起来,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冒绞首的危险。櫰瓜是非常优秀的战争粮食,此时更能卖的上价。有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富贵险中求!
别人都道子柏风是慧眼如炬,看到了商机,特别是扈才俊,对子柏风就颇为钦佩,他发现自己在魄力上,还是比不过子柏风,难怪子柏风混得风生水起。而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袖手旁观了,他再次面见扈氏族长,自己的爷爷扈天华,说动他参股,再由扈才俊出面游说中曲山的粮商。而后,前往南方的粮船,就由三艘变成了五艘。
但只有落千山知道子柏风这么做的原因,子柏风一直对运兵器到南方有负罪感,所以他只能通过运送粮食的方式来补偿。
落千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子柏风,此时向南方运粮,真不见得是好是坏,到最后,他还是假装不知道,憋在了肚子里。
只要问心无愧,那就足够了。
北风起,寒风凛冽,挂在摆子船上的风帆吃紧了风,十多杆长浆伸入水中,大力摇动,一船兵器,五船粮食,一行六艘,破开了水面,掀起了一阵阵的浪花,在众人“一路顺风”的祝福声中,慢慢驶离了港口,沿着濛河向洋河驶去。
一面旗子从最前方的那艘船上升起来,那是一个大大的“子”字,代表了这艘船是属于子柏风的。
九燕乡的许多人、蒙城的许多人,此时都在岸边站着,目送着这承载了许多人希望的船队慢慢远去。
小石头站在子柏风的身边,难得这个小家伙突然诗兴大发,张口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啪!”子柏风一巴掌拍在他微微扎手,黢青的头皮上,“多嘴!”
“小石头你念的不对,这首诗不能这时候念……”小坨子指责小石头不学无术。
“哈哈……”不知道谁先笑了起来,然后岸边一阵哄笑。
子柏风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似乎把抑郁与担忧一扫而空。
“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他紧紧握住了拳头。
濛河之上,渔家少年手搭凉棚,看向了前方巍峨如山的巨大粮船,大叫道:“爹,快靠边!那些坏人又来了!”
“说什么呢!看好了!”渔家汉子伸手一巴掌打在自家儿子的脑袋上,“那是秀才爷的船!”
少年站起来,看向了船上悬挂的旗帜,笑了起来,道:“果然是秀才爷的!那是要去卖粮食了吗?”
少年突然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我也好想去南方……爹,秀才爷唱的那个是什么来着?”
渔家汉子整天唱渔家号子,有一口好嗓子,他轻轻摇动船橹,船橹荡起水花,让开了水路,开口唱了起来。
他的嗓音沙哑而充满了金属韵味,却壮阔嘹亮,响彻在濛河之上。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总觉得这种时候应该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古朴却又独具韵味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渔家汉子,渔家妹子,摇橹的老汉,抓鱼的少年,都抬起头来,唱起了这首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歌谣——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不须归!
严冬将至,春天还会远吗?
先生刚刚走走到书房前不远的地方,就看到子柏风毫无形象的坐在门槛上,背靠着紧闭的书房大门,脑袋一点一点的,正在补眠。
踏雪伸着脖子拱着他,才能够让他不歪倒在地上。
先生心中就有些心疼,这个孩子,这些日子不知道忙到什么程度,有些时候,真想自己帮他分担一些。
轻轻拍了拍子柏风的肩膀,子柏风在那边说梦话:“先生,别打我,我错了……”
先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推了推他,这才让子柏风迷蒙地睁开眼睛。
“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前段时间,子柏风若是来蒙城,经常会过来看看先生,不过这几天,他真的是太忙了。
看起来,这个少年两颊都陷了下去,瘦了许多。
“先生,我是来找你借书的。”子柏风道。
“借书?借什么书?”先生一愣,子柏风博闻强记是有名的,但凡他看过的书,就被他牢牢刻在脑子里了,几乎不可能忘记,所以想要找一本子柏风没看过的书,还真难。
“这种书,别人没有,但是你肯定有。”子柏风道。
“关于……修仙的?”先生想了想,也只能问这些。
子柏风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我想要看史书。”
史书?先生瞪大眼睛看着子柏风,好像是听了什么让人震惊的事情:“你怎么会想要看史书?”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子柏风摇摇头,“之前我一直觉得很是奇怪,却不记得奇怪在哪里,现在却明了了。”子柏风道,“我从小到大,竟然从未看过一本史书。”
子柏风自己想想,他所看过的书里面,竟然没有一本汇编起来的史书,他看过的最接近史书的,就是蒙城县志,还是在当初算账查阅的时候顺手翻阅看到的,但那也不过是县志罢了。
其他的,就是各村的族谱,譬如燕氏的《玉经》。
“我问了许多人,竟然都没有人有史书,所以我就来找先生了。”子柏风道,他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先生,希望先生能够给他一点希望。
先生却苦笑了,道:“史书这东西,我这里也没有。”
“为什么?”子柏风却是觉得奇怪了,他本以为是因为蒙城地处偏远,所以书籍较少,但是现在看来,却并非是如此。
“原因,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先生重复了一遍子柏风刚刚所念的那句话:“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说得真好啊……可惜,如果有人不想让别人知兴替呢?”
子柏风皱起了眉头,想着先生的话,确实,前世的历史上,因为历史的原因而获罪的人数不胜数。而前世所编撰的那些史书,大多也掌握在朝廷手中。
“但总是会有人好奇,而打算去写的吧。”子柏风道,“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难道胜利者们不想要让人来记载他们胜利吗?”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先生愣了愣,又细细品味了一番这句话,才摇头笑道:“这句话也说得真好啊,可是……如果没有胜利者呢?”
“总会有胜利者吧。”子柏风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没有胜利者?
“如果胜利者,总是那些人呢?不论怎么挣扎,什么样的结果,最终得利的,却总是他们……”先生抬起头,看向了天空,那一瞬间,他的眼中宛若流淌着整个人生凝聚成的悲伤长河,差点把子柏风淹没。
子柏风慌忙转过头去,他突然想起了杀死霸刀前辈的那人。
一眼如刀……不,一眼千年!
杀死霸刀前辈的,不会是先生吧,因为落千山不肯拜他为师,恼羞成怒,所以杀掉了落千山的师父?
而如果这样的话,到时候自己是要帮落千山,还是要帮先生呢?真是太纠结了。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先生伸出戒尺,轻轻敲在了子柏风的脑袋上,把子柏风敲醒了,他连忙躲开先生的戒尺,反正只要被先生的戒尺敲了,准没啥好事。
“是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但是如果根本就没有兴替,如果胜利者总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个势力,他们自然会掩盖历史,不让任何人了解历史。”子柏风猛然拍了一下巴掌,道:“但总会有人想要知道,去调查,去记录吧。”
人类的思维越活跃,就越难以维系一个政体太长时间,所以古来就有焚书坑儒,就有闭关锁国,就有文字狱,每朝每代,从未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