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钧子的这一问,正好戳中了俞和的痛处。
扪心自问,俞和也曾不自禁的生出过这样的疑惑,但他只是在潜意识里拼命的逃避,不让自己朝那方面去多想。长钧子作为一个旁观者,甩出这样一个问题,就好像是一把尖刀,扫过俞和的心头,留下冰冷而疼痛的感觉。
俞和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整个人的气机,都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柳真仙子见俞和忽然面色大变,她赶忙白了长钧子一眼,嗔怒道:“你怎地如此口无遮拦,在这里信口胡说些什么!”
长钧子也发觉自己这一问似乎有些不妥。眼看俞和面如死灰,他连连摆手道:“俞小子,我是顺嘴一说而已,你切莫在意!虽然人家要的彩礼是有些不薄,不过百万符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太多,想办法凑一凑,终归还是能置办出一份来的。”
柳真仙子柔声道:“俞和,那一对盛殓仙人遗蜕的棺椁,可在你手里?”
俞和摇了摇头道:“从湖底出来之后,就交给门中师长处置了。”
“你这小子,真是个榆木脑袋!那一对仙人棺椁可是好东西,你傻乎乎去交给师门做什么,怎么不留在自己身边?”长钧子简直想挥手在俞和脑门上抽打一巴掌,可手举起来扬了扬,还是没有真的扇出去,他怪叫道,“如果那一对棺椁留在你手里,这百万符钱的彩礼不就大半有了着落?”
俞和低头不语。他哪里有未卜先知的无上神通,能预料得到如今的这般遭遇?当时他一心只想看大师兄夏侯沧吃瘪,除了那一只装着五行元灵珠和道元紫气的扁木匣子,他几乎是把所有的宝物都呈了出去,这才博了个满堂彩。
后面的这两年中,虽然俞和也小有积蓄,但怎么能跟神仙遗府中的惊世宝藏相比?以前俞和认为,自己反正用不上那些宝物,上交师门也是理所应当。可如今这百万符钱彩礼的担子往他肩头一压,俞和翻翻自己的玉牌所藏,真是杯水车薪。
柳真仙子看俞和又不说话了,她真拿根线把长钧子那张冒冒失失的嘴巴给缝起来,妙目中寒芒一闪,柳真仙子狠狠的剜了长钧子一眼,她将语气尽可能的放到最平缓温婉的调子上,对俞和柔声说道:“交了就交了,俞和你这么做,也是我们正教道门弟子的本份,绝没有错。那百万符钱之
,对你一个人来说,或许是有些太大了,但若有了我们这些人替你分担一二,便也没什么好为难的。我与长钧虽然没有丰厚的身家,不过帮你凑个几十万符钱,倒还做得到。如今我们两人都有了地仙法身,我以前羁留神魄的那具七窍离合幽银棺,也就排不上用场了。等下月我与长钧从小光明境回到九州,就去设法换成符钱,那幽银棺的材料还算上乘,折成三十余万符钱当不在话下。”
听了柳真仙子的一番话,俞和心中发热,但他却一揖到地,沉声说道:“俞和虽然年少天真,不谙世故,但这种事情,却实在不好烦劳两位前辈替我分忧。今日冒昧叨扰,二位前辈愿劳动法驾,一年后替我去东海说合,这对俞和来说已然是天大恩情。那所谓彩礼之事,前辈可莫要再提了,此天大人情俞和是万万承担不下的。况且此结姻彩礼,乃晚辈的家中事,哪有脸面去烦扰旁人?俞和自己也有些积蓄,稍加变卖,当离百万之
,还省了我俩的百日祭炼之功,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长钧子冲着俞和一顿吼,但他也是一片好心,话糙理不糙的,柳真仙子皱了皱眉,也就没再拦着长钧子。可俞和抱拳站在原地,任凭长钧子怎么说,他就是笑着,倔强的摇着头。
最后长钧子也不爱说了,把大袖一摆,闷哼了一声道:“好吧,你这小子比蛮牛还倔!我是随便你了,那银棺我依旧炼成元磁离合剑丸。一年之后东海相见,你若是有那个本事,凑齐了百万符钱,这对剑丸就是我与真儿送给你俩的大喜贺礼。若凑不齐百万符钱,你就把剑丸放到彩礼里面,让那东海什么宫的人自己去折算吧。他们若是有眼无珠,敢把老夫的剑丸作践了,莫怪老夫当场翻脸,拆了他家的山门。到时候你那小姑娘无家可归,自然只能乖乖的跟你回扬州!”
长钧子脾气上来,越说越是离谱。最后竟然说干脆把摩明云宫灭了门,这些烦恼一了百了。柳真仙子秀眉一立,云袖甩出,登时把长钧子的元神投影给打得支离破碎,化作一片流萤飞散。
轻移莲步,柳真仙子走到了俞和面前,温言软语的道:“俞和,若不是你,我们两人还在南海海底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带着我们逃出南帝冢,对我们两人的恩情等同造化。这份情,我俩是怎么还也还不尽的。你若有为难之事,就直接开口,不需顾忌什么。长钧讲话虽然不着边际,但他当真是为你着急。你也莫要把我们俩当做外人,登门说合之事我们定会替你办妥,至于彩礼,你若不想我们帮你,就自己先努力积攒,一年之后如果还差些符钱,我们再为你凑齐,你看可好?”
俞和听柳真仙子说得真挚,也不好再推辞人家的一片好意,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前辈,俞和心中自有打算。”
柳真仙子点了点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朝俞和欠身一礼。这道元神投影散去,屋子里登时又恢复了昏暗,那一片小小的玉符,落在俞和的面前。
被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这么一说,俞和心里的确是舒畅了许多。他也没有想到,这两位地仙高人居然如此看重他的那一点点顺水恩情。俞和嘴巴上虽然百般推辞,坚持不要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替他拼凑彩礼,可心中却把这两位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逞强归逞强,对于那份彩礼,俞和是真没有半分把握的。他也知道,若一年后那百万符钱依旧是没有着落,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就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了,恐怕他还真要去找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挪借一二。
收好了传讯玉符,俞和抓起酒葫芦,撤去封灵阵法,推开屋门,朝后山镜湖那边去了。
到了他常喝酒的那一片湖岸柳林边,远远看见纯阳院的李毅正半躺在青石上,百无聊赖的一个人喝着闷酒。
俞和走近,李毅听见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是俞和,便笑着晃了晃酒葫芦道:“这不是俞师弟么,你怎的这许多日里不见人影,是不是宗华师伯又派你到什么山沟沟里面去挖宝贝疙瘩了?这一次怎么没带着你的方师妹一起出山?”
俞和听他调侃,苦笑了一声,走到青石上坐下,两人碰过酒葫芦,李毅浅浅的喝了一口,可俞和却一口气灌了半葫芦酒下肚。
李毅发觉俞和似乎有些不对劲,斜眼问道:“怎么,心中有事?”
俞和不答话,只顾仰头接着喝酒。他把葫芦中的酒喝尽了,翻手又取出了满满的一葫芦酒,拔开塞子,对嘴喝了一大口,酒咽下肚,脸上红潮浮起,这才喷出了一团酒气。俞和借着酒力,把这次去青州东海发生的事情,对李毅说了。
不出意料之外,李毅听了那三个条件,也是一脸的诧异。不过他倒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俞和的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俞和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道,“人家说的清楚明白。我除了照办,还能怎样!”
“地仙说合,百万符钱或者先天至宝做彩礼。俞师弟,你好大的气魄,好大的手笔,这桩姻亲若是成了,真算得上是震动九州道门的一件大事,师兄佩服!”李毅冲着俞和竖起了大拇指。
俞和嘿嘿一笑,开始喝第三壶酒。
不知为什么,平时总爱侃侃而谈,对各种事情都能说出一番独到见解的李毅,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了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太在意的俞和的事情,简简单单的鼓励了俞和几句,就扯开了话题,一边说着几天前门中发生的一桩趣事,一边陪俞和喝酒。
俞和自然也听不进李毅的话,两人一个自顾絮絮叨叨的说,另一个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在他们都只是想找个人作伴喝酒而已,倒也不去在乎其他什么。
暮色暗沉时,俞和别了李师兄,独自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东峰小院。摇摇晃晃的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忽然腰间玉牌一震,俞和伸手去摸,却是宗华真人传讯过来。
“俞和,速来琼华宫。”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于俞和来说却是不可违逆的谕令。他急忙运功一催,身上有热汗滚滚而出,登时里外衣衫尽湿,浓浓的酒气弥散开来,那昏昏沉沉的酒劲转眼间便烟消云散了。俞和抖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罗霄道袍,取出宁青凌托人带给他的“千杯不醉”药散,抹了一些在舌尖上,纵身御剑而起,朝琼华宫飞去。
今夜宗华真人的座上客,是西北大漠阳关道宗的七位高人,这家宗门传承的是前古御兽秘法和神炼铸器之术,擅长将法宝器胚与灵兽神魄相合,祭炼通灵法器。因其宗门高手制作的法器十分精良,故而在九州之上很有些声誉。
上好的通灵法器谁人不爱?所以宗华真人对这七位阳关道宗的真人,也是有意深加交往。这一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又是直喝到丑末时,才尽兴而散。几位性子耿直的西北来客喝得意气风发,差点就要拉着宗华真人和乾罡真人八拜结交了。
俞和自然懂得,在这种场合之下,自己是万万不能露出一丝烦恼模样来的。他陪着殷勤的笑脸,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端着个海碗,一轮又一轮的向那七位真人敬酒,若不是宁青凌的那个解酒药散实有奇效,俞和只怕早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不过即使那酒一入口就变成了水,俞和还是装出了七八分的醉态。越是这样,那七位真人越是大赞俞和酒品上佳,酒胆豪迈,也就喝得越来越多。
方家怡今夜也是陪着宗华真人来了琼华宫。不知为何,一开始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同俞和隔开一段距离,全不复俞和去东海前,两人之间的那种亲密,但俞和忙着招呼客人,倒也没闲暇顾及到她。
当琼华宫的十二女修献上那著名的大自在霓裳元魔舞时,宗华真人忽然招手把俞和唤到赏乐厅的一角,细细的问了俞和去青州东海的事情。方家怡不知怎么,这时也凑了过来,她假装看着大自在霓裳元魔舞,可其实是在凝神探听俞和讲话。
俞和又一次把他的诸般苦恼说给了宗华真人听。可宗华真人听完,倒也不置可否,他只是随意的笑了笑道:“你若彩礼凑不全,自可找我挪借。”
俞和点头应诺,倒也没在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余光瞥见方家怡眼神闪烁,似乎在一边若有所思。
丑末席散之后,那七位阳关道宗的真人留在琼华宫歇息。宗华真人带着俞和与方家怡返回罗霄剑门。
两人把宗华真人送到清微院门口,俞和作揖告辞,可方家怡却没挪动步子,她悄然瞟了一眼俞和,咬了咬嘴唇,忽然对宗华真人道:“宗华师伯,弟子有事想说,不知师伯可有闲暇?”
俞和有些诧异,这深更半夜的,方师妹要找宗华师伯说什么?
可宗华真人却似乎早有所料,他也看了看俞和,笑着挥手道:“俞和,你且回去歇息吧。家仪随我到正殿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