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家中透出来的点点灯火,仰面是天边疏疏朗朗挂着的几颗星,唐竟烨坐在后院的柴禾堆上,仰望着苍茫的夜空,心内有茫然,有失落,有委屈,也有隐隐的悲愤。
“傻坐在这儿干嘛?等七仙女吗?”忽地,一个清泠却并不冷漠的声音把他唤醒。
唐竟烨一骨碌从柴禾堆上跳下,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嫂子……你怎么来了?”
钱彩凤在离着一丈远的地方斜睃着他,冷哼一声,“想要别人看得起,自己首先得硬气!我托妹妹跟大伯说了,你明儿起跟他跑腿,也学着懂点事吧。都老大不小的人了,眼下就你一个,受点气也就罢了。日后等讨了媳妇生了娃,难道让他们跟着你一起受作贱,一起给人呼来喝去的瞧不起么?”
“不!”唐竟烨猛地抬起眼来,恐惧而坚决的摇着头。
“那就打点起精神来,活得象个男人!别成天婆婆妈妈的,只知道跟头牛似的给人使唤。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子,我若是男子,又有你这样的功名,放眼天下,哪里不敢去得?家里不待见你怎么了?你就不能自己挣个锦绣前程出来?非要窝窝囊囊的受这口鸟气!”
钱彩凤噼里啪啦疾言厉色的一番话,把唐竟烨镇在那里了。正想再接再厉给他来个振聋发聩的,躲一旁放风的丫头小菊过来了,“大奶奶,三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钱彩凤没时间啰嗦了,最后只问小叔一事。“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婆婆这辈子为这个家吃了多少苦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可今日公公怎么说她?你觉得她这一辈子活得值当吗?婆婆护不了你一辈子,我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将来的日子总得你自己去过,你好生想想吧。”
她带着丫鬟小菊走了,唐竟烨呆呆站在那儿。脑子犹如被狂风暴雨搅乱了一般,有些从前忽视的,刻意回避的真相此时一一浮出水面了。
爹和哥哥总是嫌他累赘,可是这个家,吃苦受罪的是谁?种地挣钱的是谁?
恍惚中,唐竟烨想起来九原路上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来。
那天,钱扬名兄弟几个嫌马车坐长了气闷。就相约了自己,一起去骑马。路上听说不远处有座小庙,便去游览,到那门口,却瞧见有个老妪牵着孙子在那里乞讨。唐竟烨瞧着可怜,就想递几个钱过去。
可年纪最小的钱扬武却笑了,“唐二哥也是在乡下呆过的,怎么连这也信?我瞧这婆婆手好脚好,孩子也是活泼得很,虽然衣裳破旧了些,可哪里象个乞丐?在咱们乡下,便是岁数更大的婆婆,只要能动弹。都是要下地劳作的。就说我们家吧,大伯大娘平时虽不种地,可遇到农忙时候,他们会来帮忙不说,连爷爷奶奶也要帮忙做饭洗衣的。眼下正是农闲,想来这婆婆无事。便带孙子来讨几个零用花花,哄那些心软妇人罢了,你怎么也上当了?”
唐竟烨听得还有几分不信,钱扬名便道,“你若不信,大可试上一试,拿咱们包袱里的干粮过去,那婆婆定是不要的。”
唐竟烨当真送过去两个馒头,那婆婆却口称自家是有人生了重病,需要用钱。唐竟烨当下纳闷,“既然穷到这地步,家里哪里还有多余口粮?”
那婆婆顿时不高兴了,用乡下土话喝骂起来,更叫小孙子拿土坷圾扔他,弄得他狼狈不堪,而钱家兄弟一通大笑。
最后,连最老实厚道的钱扬威都拍着自己肩膀说,“二兄弟,你做人也太实在了。这样的话如何能当着面说,岂不坏了人家生意?”
唐竟烨臊得面红耳赤,不过钱家兄弟口风甚好,回来时并未曾提起,也不至于让他惹人笑话。只是此事却成了唐竟烨心中的一个梗,直到今日钱彩凤说出这番话,让他心里渐渐明晰起来。
爹和哥哥有手有脚,却这么多年一直靠自己和母亲供养,到头来,却把他俩骂得一文不值。做人好心是对的,可滥好心会成什么?
会成众人眼中的笑柄。
想想娘死前死后,爹爹的嘴脸,唐竟烨不禁一阵颤栗。春风和暖,他却止不住打着冷噤。
钱彩凤见妹妹带着丫头在院外等候着她,不禁有些奇怪,还没开口询问,钱灵犀递给了她一纸信笺。
展开一读,钱彩凤脸顿时就黑了。上面的字迹她不算太熟,但那纸她却很熟,洒金花笺,浓香扑鼻,她那不成材的相公最好这一口。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巷右第五棵大槐树下,盼妹前来一叙。”
“无耻直是败类!”钱彩凤气得浑身都开始打哆嗦了,这个王八蛋,居然敢打自己妹妹的主意?钱彩凤调头就开始上下找寻。
钱灵犀很善解人意的递上一根大小适中的树棍,这是她在等待的工夫亲自去林子里寻来削成的。
“我知道二姐你这口气憋很久了,不过咱不能这么去。你这样去了,你妹妹将来还嫁不嫁人了?”
她一句话就让火冒三丈的钱彩凤冷静了下来,如果让人知道唐竟熠调戏自家小姨子,他固然是会为人讥笑,可钱灵犀的名声也毁了。唐竟熠被人笑过一时也就算了,可只怕钱灵犀这辈子都得背上了个污点了。这世道就是这么不讲理,别说古代,就是现代也没办法。
钱灵犀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姐姐一会儿就在这里等着,适当的时候你冲上去出气,打完就走,千万别停留。”
唐竟熠那个败类居然敢对自己打主意,钱灵犀也觉得到了无须再忍的时候了。这一路多有担待只是不想把矛盾激化,没想到他还蹬鼻子上脸起来了。那就索性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钱家的姑奶奶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得罪的。
钱家姐妹到地方埋伏了没一会儿,一个瘦小的男人鬼鬼祟祟的过来了。
说实话,唐竟熠也有些心虚,毕竟干得不是光明磊落之事,他也怕给人抓到。晚饭过后,唐父抓着儿子灌输了一通大道理。中心思想总结如下,在钱家寄人篱下,唐父觉得不自在了,反正他们的院子已经租下,打算明儿一早就搬走。可是唐老先生临走前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儿子还没把钱灵犀给搞定。若是就这么走了,往后想跟这位小姨子亲近就越发不容易了。
所以他给儿子出了个主意,让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就把钱灵犀约出动单独一叙,到时不管是花言巧语,还是霸王硬上弓,总之就是占了钱灵犀的便宜,不一定要成其好事,但扯个香包手帕什么的,再出言恐吓一番,以后一来二去,就不愁忻娘不上套。
唐竟熠还有些犹豫,可唐父拿拐棍敲着地忿忿道,“你此时手下留情,只怕马上就要被人捷足先登了,想想那位小房大人。有花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唐竟熠想起那个小白脸,当下豪气顿生,为了前程,为了银子,他也无毒不丈夫一回吧。于是回房拿几件新衫左比右比,把那一头稀疏枯黄的头发梳了又梳,甚至还用了半瓶桂花油,让通房丫鬟红袖给他梳了又梳,直到整得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才出来了。
出门前遇到钱扬威,正帮媳妇出来倒洗澡水,闻着他身上那味道顿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妹夫,你这是干嘛呢,弄得这什么味儿啊?”
见着大舅子,唐竟熠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两声,支支吾吾的找借口,“无事,呐个我瞧夜色不错,想出来走走,赋诗一首。嗯,就是赋诗。”
钱扬威瞪大眼睛往天上瞅瞅,“这黑古隆冬有啥好看的?我说妹夫……”
等他再低头之时,唐竟熠已经迈着小碎步,溜之大吉了。
钱扬威撇撇嘴,把脏水倒了,又把浴桶搬出来涮洗干净晾起,这才进屋。已经洗白白的两个媳妇竞相围了上来,嘘寒问暖。
要说钱扬威可能确实不解风情了些,让他吟个诗作个对什么的颇有难度,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好老公。俩老婆今儿在钱灵犀那里得了些京城的霜膏香蜜,又见这里给她们也留了间房,顿时都起意要洗个澡拾掇拾掇。
钱扬威二话不说就去给她们打水生火了,又顺着二人的心思夸赞了几句,让她们高兴了,便在身上擦擦水,“我去找爹娘说几句话,你们先歇下吧。”
俩媳妇纳闷,“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
钱扬威只笑笑道,“明儿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忙正经的吧,这里人多,别打扰了。我去说一声,明早就不再告辞了。”
俩媳妇安心了,可他去找了钱文佑夫妇,却是有件正事托付,“我想请爹娘把果酱厂的账管起来,甭管妹子说给我几成,都归爹娘你们收着。咱们又没分家,不必照那些条条道道的来。别说扬武扬友还小,就是扬名,大伯只得他一个儿子,也跟咱们是亲兄弟一般。我若没本事倒也罢了,若是托三妹的福,有了些进益,没个说单自己发财,把他们撇下的。只是辛苦爹娘,往后在账上留些心,别让媳妇瞧出来就是了。”
林氏听着,和钱文佑相视一笑,彼此目光中满满都是欣慰之意,“果真是一家子,这话你妹子才来送小米粥时……”
她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