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转眼就到了。
荣阳,林氏一早起来不煮饭,先熬了一盆糨糊,然后悄悄到大侄子和四儿子的房间外敲了敲门,钱扬名睡得机警,立即起来了。
一见婶娘这架式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也不叫钱扬武,让他多睡会子,反手关了门,把林氏自个儿剪的大红囍字拿上,一张张细心的摊开铺平,端端正正的贴在正屋门口和家里几间主屋的窗户上。
因年岁最小的钱扬友还在睡,娘儿俩的举动格外小心,钱扬名仔仔细细抹平每一处皱褶,还不时低声问婶娘,“我贴得还象样么?”
“很好啦。”林氏轻声赞着,笑容里满溢出来的是祝福,但沉在底下的,也有抹不去的失落,“凤儿出嫁,咱们也不能在身边,只好贴几个喜字就算完事。对了,我昨儿还称了点糖,你们今儿去上学时带给同学们尝尝,也沾沾咱们家的喜气。”
“婶娘您也别难过了,早说让您和二叔带着小五回去,您又不放心我们。我和扬武都这么大人了,哪里不会照顾自己?”
林氏微叹,“婶娘知道你们大了,会照顾自己。可是你们大哥还在九原没回来,要是这里没个家长镇着,万一你嫂子那边有点啥事怎么办?再说了,你们功课又这么多,要不是婶娘成天盯着,你知道一日三餐什么时候吃么?”
钱扬名微窘的低下头,“是我不好,让婶娘操心了。”
林氏笑看了他一眼,“再怎么操心也就是这么两三年的事了,到时我们扬名也要说媳妇了。家里有你娘替我看着凤儿呢,我在这里替你操着些心又怎么了?要是按说,我还应该……”
她正想说起钱湘君,可猛然想到,连钱彩凤都要嫁人了。大侄女还没个着落,便把这话咽下,可钱扬名眼神一黯,分明是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正有些尴尬,钱扬武揉着眼睛起来了,“你们起得倒早,怎么不叫我?哟,这囍字已经贴上了?还有没有剩的。让我也给二姐贴一张。”
被他这一打岔,林氏就岔过了话题,“你个懒虫,叫你你听见了么?还是你哥机警。喏,这儿还有两张,让你哥教你贴。我去烧饭了,可记住了,不许弄坏一丁点!”
“知道啦!”钱扬武笑呵呵的应着,只是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响,里屋传来钱扬友哼哼唧唧的哭声。
林氏急忙往屋里跑。“不怕不怕,娘在呢。小五子不怕,今天是二姐姐出嫁的好日子,咱可不兴哭。”
可她虽这么说,到底忍不住偷偷的掉了两滴眼泪。女儿是娘的小棉袄,眼下这就得去一件了,她还不能在眼前看着,连女婿长得是方是圆都不知道。心里能不伤感?
“呀!”
屋外传来低低的惊呼,是钱扬武的声音,林氏心中咯噔一下。忙收了泪高声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就是扬武不小心泼了些糨糊。”
听着钱扬名的解释,林氏这才放下心来,见钱扬友已经醒了,便给他穿戴衣裳收拾起床,回头出来做早饭,见大的那哥俩已经贴好了一对囍字。
林氏很满意的让他们去洗漱,自去忙活,浑然不知有个囍字已经给撕破了,只是粘贴得巧妙,看不出来而已。
去上学的路上,钱扬武犹自惴惴不安,“哥,你说我把二姐的囍字撕破了,不会犯忌讳吧?”
“应该不会。”钱扬名安慰着他,但心里也有些不安,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钱彩凤的婚事不偕,那岂不是他们的罪过?
“你要实在不放心,咱们今儿下了学,去长春观拜拜月老吧。”
“好!那咱们坐车去,来回快些,省得娘起疑心。”钱扬武忙不迭的应了,心中默念,满天神佛在上,我可真不是故意的,要是有报应,就报应在我自己身上,可千万别祸害我二姐。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九原,有人也在神前祝祷,祈祷神佛保佑钱彩凤幸福美满。
钱敏君站在旁边等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等钱灵犀诚心诚意的参拜完,又上了香,施舍了功德钱,这才低低耳语,“你放心,你姐姐一定会嫁得很好的。”
但愿如此。钱灵犀清早起来,特意沐浴更衣,熏香素食前来云来寺参拜,就是想替钱彩凤尽一份心。石氏知道她这一番心意,不仅提前替她预约了这里的老方丈,做了一个祈福仪式,还给她带上不少香油钱,买个心安。
眼下这个年代,依旧是盲婚哑嫁,钱灵犀不指望二姐夫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只希望他能懂得珍惜二姐,善待二姐,就已经很好了。
知道她心里忐忑,钱敏君宽慰着她,“那是知府大人瞧上的,又是个举人老爷,想必是个好的,你就不用太担心了。你看,这庙里当真拿苏鲁堆了座小山起来,咱们看看去!”
钱灵犀知她好心,点头一笑,随她去焕然一新的园子观景了。
云来寺自定了接驾之后,便关了庙门,暂不接待外客。除非是钱家这样的官宦人家下帖子来,并得到允许,才能进来参拜一番。
据可靠消息,太上皇这几天就该到了,消息已经在九原附近的百姓当中传开,不少周边的乡民撂下家里的活计,天天跑来等着看热闹,只是官府管得甚严,严格限制进城人数,才没有弄得太乱。
可在钱灵犀心里,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况却是比不上自家二姐要嫁人来得重要。听说钱文佑已经赶回家里去了,那么他能见到姐夫吧?钱灵犀多想亲眼看看,自家二姐究竟会嫁一个怎样的人。
会宁府,锦和镇。
镇上数一数二的客栈上房里,有两个面貌相似的中年男子正焦急的搓着手,走来走去。不时望向窗户的方向,那简直是望眼欲穿。
蓦地,远远的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二人面上俱是一凛,不约而同的走向窗前,瞪大了眼睛想要看个究竟。
当插花戴帽的俊俏新郎骑在马上,带着大红花轿前来迎娶时,他们却不约而同的投下深深的失望。
半晌,那稍年轻些的人才讷讷的问,“大哥,你说这亲事能结么?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得劲儿?”
被称作大哥的人露出一抹苦笑,“眼下箭在弦上,怎么容得咱们不嫁?往后还要不要凤儿做人了?”
钱文佑忿忿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可是哪有成亲的时候,新郎官儿不在,让弟弟代替的?又不是病得起不来,我都从荣阳赶回来了,他从京城走了这么几个月,怎么还不到?”
“这路途上的事情谁说得清?”钱文佐心里也颇多怨言,但能怎么办呢?
婚期是早就定下的,喜帖也是早就送出去了,原想着唐竟熠无论如何也能及时赶回来,谁知道他至今都没露面。让弟弟代兄迎娶,先把嫂子接过门去也不是不行,但钱彩凤心里能好受么?
一个女孩一辈子只能拜一次天地,却偏偏不是跟自己的相公,而是跟自己的小叔子,这岂不是终生遗憾?
因唐家所在的锦和镇离他们所在的桥头镇尚有三天的路程,是以钱家挑了个黄道吉日,先来这里住下了。可千盼万盼的唐大举人仍是没回来,可亲却是不能不成的。事到如今,钱文佐也只能劝自家弟弟了。
“一会儿在凤儿跟前,你可千万别露了形迹,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别给孩子心里添堵。”
钱文佑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心里也知道这个理,但这口气,让人怎么咽得下去?
房间里,打扮得花团锦簇的钱彩凤戴着那套太上皇赏赐的十二件首饰,揪着大红的手绢,本就涂着鲜红胭脂的脸涨得通红,却是怄气怄的。
莫氏心疼的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好孩子,知道你受委屈了,可唐家这回亏欠了你,日后必定更加善待于你,记着婶娘这话,吃亏是福。”
可钱彩凤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见房间里又没有旁人,便气鼓鼓的道,“求着我嫁去的时候,他家是怎么说来着?又不是缺条胳膊少条腿,怎么就走得那么慢?又不是中了进士,落了榜还不赶快回来,留在京城干嘛?”
“大喜的日子你胡说什么?”莫氏轻打了她一记,嗔道,“出门在外,总有耽搁的时候,兴许人家正着急的往家里赶呢。就算是迟了几日,但小两口过日子,往后可不许这么计较。人家再怎样亏欠了你,他也是堂堂一个举人,往后是要做官的。把你那火爆性子收一收,在婆家可不比娘家,凡事有人忍你让你,自己要学着多长几个心眼,孝敬公婆,服侍丈夫,将来……”
说着说着,莫氏把自己的眼泪勾出来了。想着侄女远嫁至此,今后往来不便,若是受了委屈,家里也是鞭长莫及。眼下成亲,相公还不在,连长得什么样儿都没人知道,这如何能让人甘心?她的心中也有些暗悔,不该没见着正主,就一时心软答应了唐家的求亲。可这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卖?
钱彩凤却没她想得这么深远,还以为大娘是在替自己抱屈,她倒有些不安了,“好了大娘,您别哭了,我好好嫁人就是。”
心中却想着,等到相公回来,哼哼,一定要跟他算清这笔账!但她却不知,这一等,居然会是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