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慕容恪只说了一个字,神情间却不置可否。
石中玉敏感地觉察到他有些不自在,不知说什么好,却又没有要走的意思,真是别扭得可以。幸好戚老夫人亲切多话,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加上左左和右右凑趣,居然没有冷场。
不过,慕容恪的性格有点变了,变得很阴郁,不似当年的飞扬跋扈。想到这里,石中玉微微有点心疼,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好可怜,一直被蒙蔽在真相之外,自我陷于痛苦之中。
而当茶泡过三遍,戚老夫人终于进入正题,温言道,“听说左左和右右,是王在出巡的路上捡来的?”
“嗯。”慕容恪点头。
石中玉暗翻白眼。
捡孩子?而且一次两个?而且这么可爱?捡个大宝藏还更容易些吧?真敢这么顺口胡说。
“不过王这么忙碌,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怕不能好好照顾,不如养在彩云居如何?离王的主院又近,随时可以来看。”戚老夫人笑眯眯的,一脸关切。
慕容恪一愣。
石中玉的心却揪了起来,生怕他一口回绝。可慕容恪只是犹豫了片刻,方道,“他们是我的贴身小厮,还是留在身边教导为好。”
“话不是这么说。”戚老夫人之前和石中玉详细商量过,所以慕容恪有前言,她后面就跟得上后语,“他们毕竟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若现在照顾不好,将来就不大能强壮,到时候是不堪重用,岂不浪费了王的一片栽培之心?虽说王的院子里有四大美婢,毕竟她们都没生养过,哪懂得摆弄孩子?习武嘛,老身掺和不了,但这日常的吃穿用度、行事规矩、甚至习文断字,还是我这边方便些。王身上担着一国一家,就让老身帮王分忧吧?”
慕容恪轻蹙了眉头,心中明白把孩子放在戚奶娘这儿是正确的,可……有点舍不得。当初把左左和右右从太府都掳来,只是一时起意,一时心喜。然而慢慢相处下来,他居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想守护他们,想看着他们长大,想把他们留在身边。若真是哪天不见,心中竟然还怪想念的。回到他的院子,若没有那两个小胖身子跑来跑去,就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不知道。当然,他也不肯对自己承认。而虽说主院和彩云居相隔很近,他几个腾跃,就能转眼即到,他却觉得孩子被抢走了,分外不甘愿。
沉吟中低下头,看到两个宝宝正望着他,眼睛里满是……祈求?期盼?他心里突然很是恼火。甚至还有……妒忌?不禁暗骂,两个没良心的小家伙,他从没对任何人这样好过,他们居然还不知足,要离开他,到彩云居来住!这边有什么好?
再细看,发现两个小家伙的目光流转,又瞄着那个说书的女先生,心下了然:原来是要听故事呀。到底是小孩子,喜欢那些没用的胡话。
不行!小小年纪,不能纵着他们想怎样就怎样。他张口欲回绝,可是……为什么忍不下心来让孩子们不开心?为什么那个“不”字就是不能说出口。
“王不说话,老身就当是默许了。”戚老夫人见石中玉冲她猛使眼色,连忙道。
慕容恪心头打了个突,仿佛记忆的最深处,以前也有人对他这么无赖过。很多事就是说呀说呀的,他若晚回答哪怕半刻,就算是默认了。
“谢谢王。”记忆中的小无赖还没有想起是谁,眼前的两个更小的小无赖已经谢恩了。
慕容恪忽然有点疲倦,不想再争辩,干脆点头道,“就算今后养在彩云居,到底是主院的人,若犯了错处,必不轻饶你们。”
左左和右右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在他们小小的心灵里,离开慕容恪也分外不舍,毕竟父子天性是不会因为相不相认而抹杀掉的。但和娘亲比起来,所有人都得靠边站。
“王,我们一定好好长大,变得特别特别厉害,当王的并列第一护卫。谁要敢伤您,我们就杀谁!”右右嘴甜,立即发誓道。
慕容恪心里一暖,脸上就要现出微笑来,但考虑到周围有好几个女人,生生忍住,只冷哼了一声道,“本王倒要睁大眼睛看着,看到什么时候还需要你们两个小家伙来保护我。”
“等你变成老家伙时,就需要我们啦。”左左很认真的道。
戚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慕容恪的为人是极骄傲的,从无人敢忤逆半句、违抗半句、现在两个孩子当着奶娘和诸多下女的面给他下不来台,甚是可恶。但又见到他们小脸上的诚恳,那种一定要保护他的强烈愿望溢于言表,他的心蓦然就软了。
可是这种感觉居然并不新奇,似乎以前也有人这样对待过他。
“那就等本王变成老家伙时再说吧。”他想不起什么,回忆宛如被黑幕所笼罩,于是干脆站了起来,对戚老夫人点了点头,“如此就劳烦您了,待会儿我叫人把他们的东西送过来。”
“小芳,老身腿脚不利落,快送送王。”戚老夫人又忙着吩咐。
可能是石中玉心里有鬼,总觉得戚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暗示性明确,特别露骨,所以有点心惊肉跳的。反观慕容恪倒是很淡定,或者,根本没把眼前的女先生梅小芳放在眼里。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轻烟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一看,只有左左和右右的一身小衣服、一对小鞋子,做工还比较朴素。剩下的,是一大包吃的,还她自己的衣物。
“这是做什么?”戚老夫人微眯着眼,冒充老眼昏花。
“他们自从到了王府就是跟着婢子,怕一时不习惯,王叫婢子过来跟两天的。”轻烟恭敬的道,但语气里满是不信任。
“是你自己硬跟来的吧?”戚老夫人干脆闭上眼睛,“王那个人,老身最清楚,哪耐烦这发婆婆妈妈的事,定是你花言巧语了。也好,到底护主一片真心,我不为难你。苏木,去安排个屋子给轻烟姑娘住。两个孩子嘛,到底要睡在我屋里头,谁也别想着插手。”老太太一句话中有松有紧,先把轻烟的打算全堵了回去,后者只得点头答应。
石中玉心里明白得很,老太太这是欣慰。孙福珩一句话,轻烟就执行得这样彻底,不仅吃的穿的,还盯得孩子死紧,算是尽了心力。冲这,才对轻烟有好脸色。其实,石中玉也暗暗感激,虽然之前她和轻烟之间并不对付。
轻烟拉住两个宝宝又紧着嘱咐,什么东西不许吃,什么东西不让用,还特意当着戚老夫人的面。戚老夫人装听不到,当苏木把轻烟带走,屋里没别人时,才笑道,“给我老婆子上眼药哪,告诉我这些手段她都懂。哼,丫头片子,有本事跟孙福珩顶去啊。”
石中玉失笑,忙活着给两个宝宝洗澡换衣服。青黛、青蒿、苏叶都想帮忙,让戚老夫人阻止了。她老人家知道内情,愿意成全母子三人团聚的时刻。
“把轻烟拿来的衣服鞋子都扔了,一看就是外面买来的东西,哪及得上自家人做的精致贴心。”临了,戚老夫人还吩咐道。
早在知道石中玉及左左右右的真实身份之初,戚老夫人就按照石中玉提供的身量,叫针线上最好的苏木和青黛等人赶制小衣裳和小鞋子,如今都有好几套了,比轻烟拿来的不知强上多少倍,而且透着股低调的奢华。虽然式样简单,面料也选舒适而非华丽的料子,但那刺绣、针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穿的。
石中玉对此表示过异议,怕太招摇,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虽说顶着贴身家丁,捡来的弃儿之名,到底是恪儿身边的。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就算引人注目也不怕,到底不能委屈了孩子。说起来,左左和右右还是正经龙种呢。”戚老夫人如是回答,石中玉也就作罢了。
有的人,不管再低调也会被人针对,就像她当初那样。所以与其隐忍,不如积极防守。
给孩子洗了澡,换了衣服,在轻烟的虎视眈眈下又督着他们吃了饭,石中玉只觉得幸福满足,要是那个男人在身边,简直就是完美了。
左左和右右被训练得非常独立,不像有的富人家的孩子,七八岁还不会自己吃饭穿衣。从这一点上,说他们是出身于民间草根也可信。除了他们身上那种死随了慕容恪的气质,清华高贵,绝非池中物的样子。
因为多少日子来,左左和右右第一次被石中玉亲自哄着入眠,又听了睡前故事,所以睡得格外香甜沉重。石中玉得了空,见天色已经全黑,院门却还没关上落锁,心情突然发闷,就到花圃里略站了站。
蚊子挺多,但她配了以德给的香包,香味很淡,就像青草的清新味道,但蚊子离她三尺就跑开了。
她也不懂花草,可蓦然就想起,当初她和慕容恪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花丛之中……身材高挑、玄衣散发,赤着双足,轻踏着翠草繁花。他好看地微笑着,颠倒众生,可那笑意丝毫达不到他冰冷的眼底。圆月清辉,洒在他肩头衣角。
他比月色温柔,如在身边,也比月色冰冷,遥不可及。
“这小家伙很烈性呢。”这是他一次对她讲话。
那夜,月亮很不错呢。可是今天……
抬头望去,天有些阴阴的,星月皆无踪影。而身后就是彩云居,令她突生感慨,心中微微酸涩,轻轻念出一句诗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伴随着,幽幽叹息。
那时候,多美好。
而话音未落,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毫无征兆。
随后,听到旁边的花丛响动。
那人,缓步走了出来。
一如,当年的模样。
……………66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