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九年,三月四日。
南洋爪哇,泗水。
天色才蒙蒙放亮,街头的华人店主们就招呼着学徒下板门。市声也渐渐儿的响了起来。送水的马车哗愣愣的碾过街道。当这些店主揉着眼睛走出门儿的时候。就发现街头巷尾的各处华校,已经聚集了好些儿人,都是穿着白色衫子的青年人。
而且,都是华人。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聚集起来的。大家都在热情的谈论着,商议着,一面面旗帜都铺开了,有的青年正光着脚踩在旗帜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口号。
有的领袖模样的青年人站在人群的最上面,大声的动员:“这是我们南洋青年会的第一次集体陈情游行活动,要让洋人看看咱们的团结。只要咱们华人团结在一块儿了,就什么都不用害怕大家把女同学围在当间儿,小伙子们站在外面。只管喊咱们的口号目标,东爪哇省的荷兰人总督府”
底下的华人青年各色各样,有白皙一些的学生,还有脸色漆黑,胳膊粗壮的青年割胶工人。吼得最大声的那个领导模样的,有的店员都认识。这不是李家的某位小少爷么他们怎么聚集起来的
除了李家的少爷,黄家,郑家,陈家的那些少爷们都瞧见了不少。都穿着白衬衣,卷着袖子,分着手里的一大堆小旗帜。脸上一个个都挂着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过什么节日一样。
年轻的学徒,店员,端着水盆。拿着抹布张大嘴傻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读着卷动的标语上面儿的口号。
“维护华校生存,开放华校禁令”
“华人有受教育的权力”
“华人是爪哇繁荣的根本”
“所有华侨,团结起来”
店老板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想了想,默不作声的进屋,拿一挂鞭炮出来搁在树上。身边店员瞅着一个功夫,丢下手里东西就跑了过去。他们多是在华校夜校念书识字儿,艰难的学习文化的年轻人。这个时候还有按捺得住的老板们也没有喝骂,只是看着这些年轻人背影摇摇头。
噼里啪啦鞭炮声炸响,白烟火药味儿缭绕声中。有些华校老师已经夹着布做的书笔卷儿赶过来上班。看着眼前场景。三步并作两步就赶了过去。有地围在人堆外面接旗帜标语,有的朝人堆里面挤。似乎还想和领头地青年商量什么。但是群情激愤之下,谁还理着他们。最后这些老师都摇头叹气。站在自己学生前面。还有的赶紧拔腿就四处去报信,有地去领事馆,有的去华人大宗族家。对于这些青年自发组织起来的活动,他们也是事先一点儿信都没有。突然就来了一个大的,这叫人怎么吃得住
街头巷尾远远有一些土著看着,都蹲在那儿阴沉着脸。巴冷刀都掩了起来,还有些四下乱窜。不过没人敢靠近。铜哨声声当中,一些警察已经陆续赶了过来。夜班的没下值,白班的还没上值,寥寥的也没有几个人。一堆藤壳帽掂着警棍看看,都傻了眼,四下猬集地年轻人。何止千万一声声汉语,混在一处,直冲云霄
李璇也在自己过继的哥哥旁边。兴奋得小脸通红,眼睛亮闪闪的。白色衫子将她发育良好的年轻身体裹得紧紧的,只露出她最灿烂的笑容。不少青年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璇,这一刻,除了参与这次活动地热情,就只剩下目眩神迷。他们的吼声,在这一刻都变得要更加大了起来。李星站在队伍上面,大声的吼道:“一百四十七所华校联合陈情游行,现在开始让他们听听咱们地呼声咱们再不是只会逆来顺受的团体了”
队伍象一股洪流,顿时涌上了街道。无数华人站在街边看着。有的还加入了进去,一股股洪流从四下赶来,汇合在一处。不多的警察们就傻看着。看着这些队伍涌上了泗水的主干道士罗毕打大道,青年们的热情,似乎要将远处粼粼闪动的南洋海水都要卷动起来。
在爪哇有华人定居开始的数百年的历史当中,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场面。过去数百年当中,一直只是被认为勤劳、忍让、温和、善良的华社团体,也第一次发出了他们作为一个流落海外的游子团体的呼声
历史,从最细微处开始改变。
其实,这样的潮流已经酝酿百年,只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其唤醒。只要祖国一点小小的支持,唤起的就是这些游子百倍的热情
泗水,丹戎佩拉克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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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随着值星官的铜哨声音,致远来远两船的水兵们都从甲板底下钻了出来。集合在前后甲板开始晨操。他们这里有举动,对面的两条荷兰老式巡洋舰的水兵们也朝这里望了过来。这些在殖民地服役的水手,看起来都懒洋洋的,倚着栏杆看着眼前这些长辫子水兵们的举动。不时还有零星的口哨声,嘲笑声响了起来。
徐一凡那里还暂时没有接到申饬的电报,因为北洋管不着他。总理衙门那些大佬,要他们商量出一个交涉眉目,处理意见来,还有得等呢。反正大清的官儿,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只要不火烧眉毛,都是装鸵鸟的货。
徐一凡那里暂时安逸了,可是北洋衙门,水师衙门,甚至朝廷的海军衙门,给这次放洋编队长邓世昌的电报却是一份接着一份。都是要他立即放船,离开泗水
每次邓世昌的回答都是一样儿地,机器未好。无法放船。要不就是来远先走,致远还留在这儿修理。那边估计也在挠头,邓世昌远隔万里,现在还一时拿他没有法子。来远致远分开,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两条船在一块儿,也好有个照应约束。
最后只有一再电报往来:“该员需实力管带两船,将备兵弁不得有一人踏足岸上。若与泗水逗留修理期间,致来两船与当局土著有一丝冲突,唯有锁拿该员严办,勿谓言之不预也”。
邓世昌就是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将致来两船留在这里,还利用编队长的身份。将电报讯息严密封锁起来。
这些日子,北洋这些水兵也明显看得出来局势紧张了起来。两条荷兰巡洋舰就未曾离开过他们左右,炮门每天总有些时候儿是大开着的。码头上几个陈旧的炮台都派驻了人。天天打着瞟远镜子朝他们两条兵船监视。港务的官员,一天来三次,问致远什么时候儿修好。
大家都隐隐约约听说,泗水华人似乎要动。每天邓世昌都皱着眉头在后甲板散步,看着他沉稳的身形。水兵们也就安静下来,天天儿在闷热的天气下守着自己兵船战位。
能为自个儿同胞撑一把腰就是一把。只要邓大人不说走。这个时候儿没人想走,倒是装出一副将机器修得热火朝天的样儿。
“邓大人,怕是拖不下去了,煤也加完了,水也加完了。什么东西都补充完了。来远一天放两三次交通船来问,机器什么时候儿好咱们不让洋人工匠来检查。说小毛病,咱们自己就能修。可是转眼修了半拉月了,再修不好”
说话的是致远舰地大管轮曾洪基。这是邓世昌从工匠当中提拔出来的心腹。什么事儿也不瞒着他,他也最明白邓世昌地心思。
这个早晨,他搓着手一脸为难的看着邓世昌。
邓世昌皱着黑黝黝地眉毛看着曾洪基。不过是个千总前程的手下恭谨的叉手垂头。
“咱们还能等多久”
“机器调试一天,加锅炉水一天,再最后检修一天三天顶头了。”
邓世昌扶着栏杆看着远处,低声自语:“难道就这么走么”曾洪基也低声道:“大人,咱们归着北洋管哪,再抗命,大人的前程反正难道咱们真能和洋鬼子开炮”
邓世昌不语,半晌才低声道:“这里几十万华人徐大人说得好。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不管咱们兵船在这儿一天,也许他们就能多平安一天。洪基,你是没有看着那些华人百姓看着咱们的眼光什么时候儿,才能让我大清威名,播于海外”
曾洪基只是苦笑,他是邓世昌心腹手下,有些话儿也敢说:“大人,咱们在家里都被人欺负,更别说这些出来的人啦咱们还能怎么着”
邓世昌捏紧了栏杆:“处处都是这样,时时都是如此。别人能维新振作,咱们为什么就没人只手擎天”
这话小小千总曾洪基却不敢接,只能低头。邓世昌拍着栏杆,一时也是郁郁。最后转头问曾洪基:“锅炉机器如何”
“随时可以上足气压,除了船底没刮,跑十四节是没问题的。管保出不了事儿”
“枪炮,弹药呢”
“大人,这事儿不归标下管。”
邓世昌一笑,刚才心思用得深了。他摆摆手:“去,随时做好生火准备。命令一下,四个钟点就要能升足气压出发,可明白了”
“标下遵命”邓世昌微笑地看着自己这个精干的手下,对自己的船,自己的将备弁兵,他向来是满意得很。这也是他一生心血所寄。
可是有些事情,他却是无能为力。就在曾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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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转身欲去的时候儿,邓世昌突然面色一变,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泗水城市。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曾洪基侧侧耳朵,仔细听着。少顷却是邓世昌地爱犬太阳拖着舌头奔了过来。太阳已经渐渐升起来,热气浮动。海面如同镶金仿佛,眼前还是水蓝山碧。邓世昌蹲下来摸摸爱犬的头,眼神儿却向远处望去。
这个时候儿,徐一凡也才在公馆里醒来。
今天地行程早已安排好,既然世家对他不表支持,双方不欢而散,也只有在华人中下层当中多做功夫,拉拢人心,筹集款项,多物色几个可用青年带走。
洋人那里也要去。摆足了仪仗,和他们商谈泗水近来局势紧张地情况。这个钦差的名义。不管是不是头小帽子大,他徐大人是准备顶到底了。他已经决定。一边承诺一定稳住华社局势,不向更激烈的方向发展,一边也要洋人承诺,不能做出危害华社的事儿。
必要的时候儿,他不惜拉着虎皮做大旗,说一些武力护侨的狠话。
洋人听不听是另外一回事儿,他必须要将这个心力尽到。而且他的举动传出去。在南洋华人社团当中声望地位,又将更上一层。对于他筹款事业,也更加的有帮助。
底下随员都知道徐一凡的为难,国家实力如此,负责交涉地大佬们也是如此。让他一个钦差委员顶着钦差大臣的幌子尽力去办这些事情
徐一凡真地是竭尽自己的能力了。
每天心事沉沉地他,不过睡四五个小时就醒来。到了这个时代。竟然从来未曾如此心力交瘁过。哪怕是才穿越的时候,无依无靠,又遇上马贼。也没感到自己如此够呛过。
唯一安慰的事儿就是,随员们看着徐一凡的眼神儿,又多了一层敬仰。徐一凡的竭力维持泗水局面,甚至拿自己未来前程做赌注,每个人都被触动。私下里,怕也是激发了不少人决心效死的心思。
门吱呀一响,却是杜鹃托着水盆进来,却看见徐一凡早就穿戴起来了。正在伸腰踢腿的不知道在做第几套广播体操。正到了跳跃运动地时候儿,就看见他张牙舞爪的乱蹦一气儿。那个古怪样儿,让杜鹃顿时就是噗哧一笑,然后飞快敛住。
徐一凡回头:“敢笑老爷我”
杜鹃别过头:“我可不敢”
小丫头腰里面涨鼓鼓的,六轮手炮别的好好儿的。让徐一凡想去调戏她都多了几分忌惮,谁知道这丫头羞急了,会不会不由自主的给他来一下儿。
回到国内,怎么也不能让她拿枪了。
正胡思乱想地时候,又听见沉稳的敲门声音,一听就是李云纵的举动。杜鹃忙放下水盆去开房门。就见李云纵板着一张脸稳步走了进来。徐一凡正在套靴子,头也不抬地就问:“云纵,什么事儿”
李云纵低声道:“大人,华校青年集合,已经上街游行陈情去了有的华校老师赶来领事馆报信,我马上就来通知您,大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冬的一声儿,徐一凡已经光着脚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死死的看着李云纵:“有多少人”
李云纵皱皱眉头:“据说有数千近万的青年集合了全泗水华校的学生,还有各处青年,都已经行动起来。大人,我们要不要支持”
徐一凡一脚踢开脚边靴子:“云纵,立刻给各大世家传信,万里陪着我,马上去总督衙门,一刻也不能耽搁这也许就是泗水大乱的契机”
李云纵僵着脸不解:“大人这些年轻人陈情,不正是展示华社的威力么”
徐一凡脸已经涨红:“如果这些华社背后,是一个强大的国家,那什么问题也没有。云纵,永远不要低估这些殖民者的狠毒。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我不能看着他们流血这些牺牲,不应该由这些游子青年来承担”
士罗毕打大道上面儿,已经浩浩荡荡的都是人群。经过这条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大道,转过去就是威咸道。然后就是临近郊外地总督府。郑和大清真寺就在士罗毕打大道上面儿。华人青年热情的队伍才走上大道,就看见已经有大批大批的土著朝着郑和清真寺集中。每个土著手上都是雪亮的巴冷刀,还有人拿着木棍,铁棍,鱼叉。有的人背着大筐大筐的石头。
跟在游行队伍左右的那些藤壳帽警察,不知道接到了什么命令,已经缓慢的后退,直到退出了士罗毕打大道。街上两旁,人群为之一空。在土著人过来的方向,已经看到有人在追打道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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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店主。
走在前面地青年一顿。后面的队伍还在不断地涌上来。那些土著站在那儿,沉沉的看着这些热血沸腾地青年们。
在这一刻。郑和清真寺的宝顶,都似乎黯然了下来。
不断的还有土著青年从远处赶来。朝这里集合,他们明显都有领队的人物。额头上面勒着白布条,摆弄着巴冷刀走在最前面。有的看起来相当之精悍,和那些猴瘦猴瘦的土人截然不同。
标语旗帜的舞动短暂地停了下来。李星站在队伍最前面儿,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眼前这些眼神当中充满了仇恨的土著
一声怪腔怪调的吼声响了起来:“清国奴滚出爪哇去”顿时周围响起一片土语的应和,铺天盖地。
这些华人青年,如何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既愤怒又屈辱的涨红了脸。看着满眼黑压压地暴徒。看着那些踉踉跄跄被追打的华人老板店员。还有不断涌来的那些土著。都不自觉地停住了手中的标语旗帜。
“李大哥,怎么办”青年会的人们目光都望向了李星,在他们当中,李星心最热,也最有口才,活动能力也最强。这次行动。几乎就是他一人鼓吹出来的
难道一次和平的陈情,换来的就是这个么零星的石块已经投掷了过来。卷头发的那些土著雀跃的在对面大骂。李星也蓬的挨了一块。砸得眼冒金星,青年人腔子里面的热血一涌:“咱们继续前进什么也阻挡不了咱们华社团结自强的呼声”
周围应和的后生同时响起。青年们胳膊挽着胳膊,顶着石头继续向前。李星一擦头上的血,还是站在队伍最前面。
那些土著停住了投掷石头的手,看着对面整齐移动的长城,有些畏缩。什么时候看着这些华人青年如此团结,如此强硬了就连那些被追打的华人店员老板也好像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大声的开始还手反抗。
就在这一刻,不知道土著队伍当中,谁尖利的呼哨了一声儿。一大群白布包头,提着寒光闪闪巴冷刀的精悍暴徒已经越众而出,直扑向一直逼来的华人队伍
轰的一声,这些暴徒已经扑了进来。手中巴冷刀乱砍乱劈,将一面面标语扯倒。惨叫声不断的传来,但是这些华人青年们也都红了眼睛,拿起一切可以挥舞的东西拼命反抗。当这些游子真正的明白了他们根之所在,他们所争取,所维护的是一个民族的传承的时候。温和善良和平的华人子弟,也可以做到和狮子一样暴烈
血光迸现,大堆大堆的这个时候被称为兰印土著,后世被称为印尼土著的暴徒。像是鲨鱼看到了血,同样的也涌了上来。到处都是拼死的反抗,凶狠的厮斗。没有青年愿意后退,反而都在不断的往前涌动。
郑和清真寺伫立在那儿,数百年前。当天朝上国带着文明,带着友好来到这里,留下了这座建筑,有没有想到过数百年之后。要看着他的子民,受着这样的屈辱
士罗毕打大道,已经变成了狂暴的海洋。
泗水领事馆内,徐一凡用劲推开了死死拉着他的曹天恩领事。大步的走了出来,门外随员卫队已经集合,拱卫着他的马车。各种枪械,已经藏在了马车上面。
外面是大队大队的洋兵,土著警察,一脸紧张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曹天恩在背后又哭又喊:“徐大人,使不得啊”
徐一凡却没有理他,只是望向远处,望向传来巨大声音的郑和清真寺。那里已经有火苗窜起,黑烟直上半空。所有随员的眼睛都看着他,随着他的步伐而缓缓转动。
“张开钦差仪仗,我们去救咱们的同胞”
“喳标下愿为大人前驱”北方汉子张旭州大步跨出,身子站得笔直。胸膛气得也是不住起伏。
徐一凡冷冷的点头,又转头望向楚万里和李云纵,每人身后,都站着七八个学兵水兵混合的随员队伍。
“你们都带着我钦差的仪仗,一路奔李家传讯,一路奔致远来远所在的港口,务必要将现在的消息带到。不管你们采用什么样的手段看谁阻拦要是谁做不到,就别回来见我”
回答他的,是两人有力的平胸军礼。
徐一凡望着远处那些如临大敌的洋兵警察,突然大声冷笑:“咱们大清,还承认双重国籍。老子这是护侨走”。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